世人總是囚于執念的枷鎖中,負執念如負山行,愈登高愈見云海鎖歸程。
最苦不過人間執念,縱使皮囊已朽,仍如附骨之疽啃噬殘魂,執念過深的人是無法步入輪回,靈魂將永遠停留在人間,直到灰飛煙滅。
青瓷盞中的新茶騰起裊裊霧氣,映出我眼尾的朱砂痣——這是與生俱來的烙印,讓我能看見游蕩在晨霧與暮色間的殘魂。?
我見過新嫁娘夜夜徘徊在斷橋畔,掌心還攥著浸血的合婚庚帖;見過老儒生執傘立于荒冢,只為等一場永遠不會到來的殿試放榜;也看見過白發老嫗倚門而佇,猶盼疆場埋骨的兒郎歸來。
我不忍見他們永世煎熬,愿助其輪回轉世,所以20年前我接過這間客棧的房契時,特意換了新匾額,名為“忘憂客?!比缃瘛巴鼞n“二字已覆滿蒼苔,但檐下那串青銅風鈴始終未歇,為迷途的魂靈引路。
我以記憶為契,與眾生締結因果。每當他們踏入輪回之際,便取走那些注定湮滅的往事——被業火焚身的商賈舍了珠玉滿箱的執念,困于情劫的書生遺落紅綃帳暖的殘影,就連帝王臨終前緊攥的江山輿圖,終究抵不過輪回之路。
這些記憶在人間是穿腸毒藥,于我卻是淬煉靈魄的瓊漿。你看那忘川河底的怨靈們,寧愿用三魂七魄中最鮮艷的那縷情絲,換我彈指間消解他們百世輪回的業障。畢竟比起沉淪在永無止境的苦海,誰會在意注定要逝去的東西。
檐角的銅鈴總是在子夜風中輕顫,鎏金鈴舌叩擊銅壁,蕩出空濛的梵音。客棧年深日久的木結構隨之發出細碎呻吟,閣樓懸垂的燭火便在這時齊齊搖晃,將斑駁的窗欞拓成游動的符咒。
那些背負著未了夙愿的游魂,總循著銅鈴清響聚攏而來。他們或是裹挾著寒潭深處的水腥氣,或是拖著灼燒半截的殘香,在石階上洇出深淺不一的濕痕。那些在奈何橋頭掙脫孟婆湯的,在忘川水中浸泡百年的,在輪回道前突然駐足回望的,此刻都化作檐下凝結的夜露,在月光里蒸騰起半透明的執念。
整座客棧浸在子夜特有的幽藍里,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著泠泠寒光。游魂們攜帶的未竟之愿在梁柱間游走,化作銅鈴內部細密的裂紋,又順著瓦當滴落成階前青苔。而那抹始終背對燈火的灰影,正用霧氣凝聚的指尖,在布滿水珠的窗紙上寫下褪色的偈語。
所有徘徊在此的魂靈,都循著某種不可言說的因果,在銅鈴震顫的間隙里重歷著永恒的瞬間。當晨光刺破云層的前一刻,太陽再次升起,檐角最后一滴水珠裹著未盡的故事墜向青石,一切又將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