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儀和林婉柔回到了各自園中。

子時的梆子聲穿透雨幕時，林婉儀正倚在青玉藥碾旁搗著紫蘇葉。琉璃燈將她的影子投在藥柜斑駁的銅鎖上，那些寫著“三七“、“白及“的朱砂標簽在霧氣中洇成血痕。前世養成的習慣，總愛在夜深人靜時炮制藥材，仿佛這樣就能握住手術刀般的心安。

“小姐，老夫人賞的血燕...“清兒捧著剔紅漆盒進來，帶進一股潮濕的霉味。林婉儀指尖微頓，鎏金纏枝紋的盞托上，琥珀色燕窩泛著可疑的油光。她不動聲色地拈起銀匙，忽然瞥見盞沿處細若發絲的裂痕——昨日驗毒時，分明還沒有這道紋路。

雨打芭蕉聲驟然急促，林婉儀喉間突然涌上腥甜。她踉蹌扶住藥柜，青瓷藥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清兒的尖叫混著雷鳴炸響在耳畔，恍惚間看見銅鏡里自己唇角溢出的黑血，竟比林婉柔額間朱砂還要艷烈。

“快...取我妝奩底層...“她掙扎著指向黃花梨鏡臺，白玉禁步撞在青磚上裂成兩半。前世急診室搶修大出血傷員的記憶翻涌而來，指尖卻比那時更穩——顫抖著將烏木匣中的藥粉混著烈酒灌下，喉間灼痛如吞刀片。

雨聲漸歇時，她望著菱花窗透進的殘月，忽然笑出聲。血污浸透的素綾中衣貼在脊背上，冷汗將青絲黏成綹，可眼底跳動的火光竟比裴琰的重弓還要亮。清兒哭著替她擦拭唇角：“奴婢這就去稟告老爺...“

“慢著。“林婉儀抓住小丫鬟手腕，甲痕印在對方新愈的凍瘡上，“去把藥渣悄悄埋了，再把今日經手燕窩的人...“話音未落，院門突然被撞開，江氏尖利的嗓音刺破夜色：“快來人啊！大小姐偷食禁藥被天譴了！“

晨曦初露時，祠堂的松煙墨香混著血腥氣，在林婉儀鼻尖織成細密的網。她跪在冷硬的青磚上，素白中衣外胡亂裹著清兒的藕荷色比甲，發間還沾著昨夜吐出的血痂。李氏的龍頭拐杖杵地聲如催命鼓，林婉柔綴滿珍珠的裙角掃過她手背，像毒蛇吐信。

“祖母明鑒，孫女親眼見姐姐在房中私藏番邦禁藥。“林婉柔捧著的烏木匣里，躺著幾包西域商人私售的曼陀羅粉，“想來是前日沖撞了鎮北王，心中郁結...“

林婉儀望著梁上懸著的“忠烈傳家“匾額，忽然想起原主十歲那年。她因打碎祠堂供碗被罰跪，也是這樣冷的磚，這樣苦的香。那時她將唇咬出血也不敢辯駁，如今卻仰頭直視李氏渾濁的眼：“祖母不妨請太醫驗驗那碗燕窩？“

“放肆！“李氏的拐杖帶起勁風，卻在觸及她額角時被死死攥住。滿堂抽氣聲中，林婉儀緩緩起身，腕間紗布滲出點點紅梅：“三更天送來的補品，五更天就要人命。祖母若真疼惜將軍府名聲...“她突然逼近林婉柔，染血的指尖勾起對方腰間雙魚佩，“不如查查三妹妹這玉佩，怎會沾上烏羽玉的味道？“

林婉柔踉蹌后退撞翻供案，祖宗牌位嘩啦啦傾覆如骨牌。江氏撲上來要撕扯，卻被林婉儀反扣命門——這是她前世在戰地醫院學的防身術，此刻用在深宅婦人身上竟格外奏效。

“都住手！“裴琰的聲音裹著漠北風沙破門而入時，林婉儀正將林婉柔按在《女戒》屏風上。玄鐵甲胄撞碎晨光的瞬間，她看見男人眼中騰起的興味，像猛獸嗅到同類血跡時的亢奮。

三日后，林婉儀立在城郊藥田埂上，任春風吹散鬢間藥香。素青棉布襦裙比不得軟煙羅華貴，腰間卻懸著裴琰贈的玄鐵匕首——那日他扔下句“這般烈性，合該去漠北治治那群狼崽子“，卻暗中送來太醫院的手書。

“小姐，真要舍了將軍府...“清兒抱著裝滿醫書的藤箱，腕間戴著林婉儀贈的纏枝銀鐲。遠處傳來馬蹄聲，驚起一群白鷺，掠過她們新搭的茅草藥廬。

“你看這田七。“林婉儀蹲下身撫過鋸齒狀葉片，沾了泥的指尖泛起生機勃勃的褐，“埋在土里十年才能入藥。“她望向官道上來往的牛車，有婦人背著嬰孩來問診，粗布衣襟上繡著歪扭的合歡花。

暮色四合時，藥爐騰起帶著甘苦的煙。林婉儀替農婦包扎凍瘡的手忽然頓住——裴琰的墨驪馬正踏碎夕陽而來，他未著鎧甲，玄色勁裝袖口卻露出半截繃帶，滲著新鮮的血色。

“本王被漠北狼咬了。“他大馬金刀坐在竹椅上，扯開衣襟露出猙獰傷口，眼中卻噙著笑，“聽聞林姑娘立誓要當女華佗？“

林婉儀將麻沸散倒入酒盞，銀刀在火上淬出冷光。她忽然想起祠堂那日，裴琰臨走前扔下的那句話：“女子立身，靠的可不是繡花針。“此刻藥香彌漫的茅廬中，她將染血的紗布扔進銅盆，清脆水聲里混著一句：“王爺可知華佗曾想開顱治病？“

裴琰望著女子逆光的側影，藥柜投下的陰影里，她發間木簪竟比鳳冠還要奪目。遠處傳來悠長的打更聲，混著第一聲夏蟬的嘶鳴。

林婉儀將最后一針縫線剪斷，指尖輕輕拂過裴琰肩頭猙獰的傷口，藥香與血腥氣交織在狹小的茅廬中。她抬眸，對上裴琰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

“王爺，傷口需靜養七日，忌辛辣，忌飲酒。”她語氣平靜，手中卻已收拾好藥箱，轉身欲走。

裴琰卻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溫熱，帶著常年握劍的粗糙，力道不重，卻足以讓她停下腳步。

“林姑娘，本王有一事相詢。”他聲音低沉，帶著幾分試探，“你既有如此醫術，為何不留在將軍府，反倒在這荒郊野嶺開藥廬？”

林婉儀微微側首，目光透過茅廬的竹簾，望向遠處連綿的青山。暮色漸沉，天邊最后一抹霞光染紅了她的側臉。她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王爺以為，學醫便能救這天下嗎？”

裴琰眉梢微挑，似是對她的反問感到意外。他松開手，靠在竹椅上，目光依舊鎖在她身上：“哦？那依你之見，該如何救這天下？”

林婉儀轉過身，眸中閃過一絲堅定：“學醫，只能救一人、十人、百人。可這天下，卻有千萬人受苦。戰亂、饑荒、權謀……這些，不是幾味藥草便能治愈的。”

她頓了頓，聲音漸低，卻愈發清晰：“我想學武。”

裴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興味。他輕笑一聲，指尖輕輕敲擊竹椅扶手：“學武？你一個女子，學武作甚？”

“女子又如何？”林婉儀直視他，眸中燃起一抹倔強的火焰，“王爺方才不也說，女子立身，靠的可不是繡花針。我想學武，不是為了與人爭強斗狠，而是為了有能力保護我想保護的人，為了在這亂世中，多一分自保之力。”

裴琰沉默片刻，忽然大笑出聲。笑聲震得茅廬頂上的茅草簌簌作響，驚飛了棲息在屋檐下的幾只麻雀。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將林婉儀完全籠罩。

“好！好一個林婉儀！”他眼中滿是贊賞，“本王倒要看看，你這般烈性，能在這亂世中走多遠。”

林婉儀微微仰頭，目光毫不退讓：“那王爺可愿教我？”

裴琰勾唇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教你？可以。不過，本王從不白教人。你既想學武，便得答應本王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隨本王去漠北。”他聲音低沉，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漠北狼煙四起，正是磨礪鋒芒之地。你若敢去，本王便親自教你。”

林婉儀心中一顫，漠北……那是她從未踏足過的荒涼之地，也是裴琰常年征戰的地方。她低頭思索片刻，隨即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好，我去，但不是現在。”

裴琰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化為欣賞。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力道不重，卻帶著幾分贊許：“不愧是林將軍的女兒，有膽識。”

林婉儀微微一笑，眸中卻已燃起一抹決然。她知道，這條路注定艱難，可她已下定決心——不僅要學醫救人，更要學武護人。這亂世，終究需要有人站出來，而她，不愿再做那個只能躲在深閨中的弱女子。

夜色漸深，茅廬外的風卷起藥田中的泥土氣息，帶著幾分凜冽。林婉儀望著遠處漆黑的夜空，心中卻已燃起一團火。她知道，從今夜起，她的命運將徹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