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窗欞透進細碎的日光，池玥第十三次將《春庭雪》彈到第三小節。冰弦在指尖震顫，本該似柳絮拂面的顫音卻像石子落進深潭。她盯著琴譜上“情絲千轉“的朱砂批注，忽然想起教琴先生說過的話——未歷情事的女兒家，終究悟不透這曲中真意。
“二小姐，夫人讓送來的杏仁酪。“丫鬟翡翠捧著剔紅漆盤進來時，池玥正對著銅鏡調整發間金累絲步搖。菱花鏡里映著博古架上的青玉香爐，裊裊煙氣纏繞著半卷未收的琴譜。
翡翠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方疊成蓮花的素箋：“陳公子托人送來的。“池玥展開時嗅到熟悉的沉水香，梅花小篆寫著“戌時三刻，老地方見“。
……
鎏金狻猊香爐吐出縷縷蘇合香，林氏端坐在萬字不斷頭紋的紫檀榻上，指尖的翡翠護甲正輕輕劃過案幾上那本《貴女訓》。陽光透過茜紗窗落在她鬢邊的點翠鳳釵上，釵頭銜著的東珠隨著她轉頭的動作泛起冷光，正照見跪在纏枝蓮紋織金毯上的池玥。
“禁令是你父親親自下的。“林氏的聲音像浸了冰水的玉磬，驚得門外灑掃丫鬟縮了縮脖子。她忽然抓起案上那柄纏著金線的戒尺，“昨日夫子來說，你連《女誡》都背錯了兩句，倒有心思惦記學堂？“
池玥的額頭貼著織金毯上凸起的蓮花紋，禁步上的翡翠珠子硌在青磚縫里。她嗅著母親裙擺上沾染的御賜龍涎香，突然直起身子：“可相看宴上《春庭雪》是萬不可出紕漏...“
林氏手中的戒尺“啪“地拍在案幾上，震得青玉筆洗里的朱砂濺出星點。她盯著女兒領口若隱若現的銀線暗紋，那是用三十兩銀子一錢的冰蠶絲繡的——光是這領口就抵得上府上下人半年的月錢。
“好個顧左右而言他！“林氏突然抓起池玥腕間的珊瑚手釧，纏金絲的紅珠子噼里啪啦滾落滿地，“翡翠說上月十五你寅時才歸，陳國舅家的馬車送你到角門——當我這當家主母是死的？“
池玥任由手釧斷線扯痛腕骨，反而向前膝行半步：“母親可還記得吳尚書家的庶女？去年中秋宴彈錯半闕《鳳求凰》，如今在靜安寺帶發修行。“她突然掀開袖口，露出練琴留下的薄繭，“女兒日夜苦練仍不得曲中真意，若不能在宴前通曉情愛滋味...“
“放肆！“林氏霍然起身，十二幅月華裙掃翻了案上的纏枝蓮紋茶盞。滾燙的茶湯潑在池玥手背上，她卻像感受不到疼似的，反而握住母親顫抖的指尖：“陳峰值是國舅嫡子，姑姑是圣上最寵的云妃。若女兒嫁他，來日云妃娘娘在御前說句話，弟弟的蔭封...“
林氏涂著蔻丹的指甲突然掐進池玥掌心，鳳仙花汁染紅了女兒掌紋：“我請來宮廷樂師教你七弦琴，用金絲燕窩養你的嗓子，不是讓你嫁給個連馬背都爬不上的官家浪子！你當為娘看不出？什么體悟情愛都是幌子，你分明是起了私心！“
池玥就著跪姿打開妝奩底層暗格，取出用鮫綃包著的琴譜。沾著朱砂的批注密密麻麻，上面有已故琴圣柳如煙的親筆注釋。
“母親請看這句'弦外求意，情動于衷'。“她將琴譜舉過頭頂。
“你當真只是要練琴？“林氏忽然用護甲挑起池玥的下巴，嵌寶甲套在女兒光潔的皮膚上壓出紅痕。她嗅到池玥袖口沾染的沉水香，這是她親自教女兒調的香。
池玥順勢將琴譜鋪展在案幾上，朱砂批注旁密密麻麻添著簪花小楷：“《春庭雪》第七疊的顫音，非得是情動時指尖發顫的力道。“她指著“冰肌玉骨“處的注解，“陳公子連女兒的手都不敢碰，這般守禮之人，不正合母親'發乎情止乎禮'的教誨？“
林氏的目光掃過女兒嚴絲合縫的立領襦裙——領口銀線繡的曇花連半片花瓣都不曾綻開。
“女兒每日用玫瑰膏泡手，指甲修得比玉簪花還齊整。陳公子至今連我的袖角都不敢碰，這樣的木頭人，女兒豈會真放在心上？“
池玥乖順地仰起臉任母親戴耳墜，冰涼翡翠貼著臉頰時，想起及笄禮那日林氏說的話：“真正的鳳凰，要讓人以為是她攀了高枝，實則是高枝求著她落。“她忽然握住林氏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女兒這里跳著的，是母親十六年來澆灌出的野心。“
“戌時三刻前回來。“林氏將鎏金對牌拍在案幾上，震得佛前供著的并蒂蓮微微顫動，“翡翠會帶著云錦斗篷跟著。“她突然掐了把女兒腰間束得緊緊的絲絳，“這尺寸倒是分毫不差，看來那傻子確實沒碰過你分毫。“
…
殘破的月洞門框住半輪孤月，池玥提著羊角燈踩過青苔斑駁的石階。陳峰值立在老槐樹下，靛藍騎裝勾勒出挺拔身型，銀線繡的麒麟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倒比教武場的兵器架更顯英氣——這是國舅府特意請江寧織造裁的衣裳，為著相看宴準備的。
“玥妹妹...“陳峰值喉結滾動兩下，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指節發白。池玥嗅到他身上新熏的龍涎香，這是御賜的貢香，卻被他用得像是要蓋住什么似的，倒把原本清冽的雪松氣息都掩了。
羊角燈擱在覆滿枯藤的石桌上時，池玥故意讓披帛滑落肩頭。藕荷色對襟襦裙的系帶松了半寸，露出里頭鵝黃抹胸上繡的鴛鴦戲水。陳峰值猛地吞咽口水，小麥色的脖頸泛起紅暈，倒比池玥腕間珊瑚鐲還要艷上三分。
“陳郎可還記得《詩經》里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池玥指尖撫過石桌裂痕，繡鞋尖輕輕蹭過他皂靴邊緣。她特意用鳳仙花汁染了指甲，此刻在月光下像十朵顫巍巍的桃花。
陳峰值突然退后半步，后背撞得槐樹簌簌落花。池玥趁機扶住他手臂，掌心隔著綢料觸到緊繃的肌肉——這般結實的臂膀，該是能挽三石弓的，此刻卻僵得像祠堂里的石獅子。
遠處野貓廝打的尖嘯響起時，池玥順勢跌進他懷里。羊角燈被撞得搖晃，映出陳峰值額角細密的汗珠。她故意將臉頰貼在他頸側，少年郎蓬勃的脈搏震得她耳垂發燙，倒比《春庭雪》里說的“心如擂鼓“真切三分。
“玥、玥妹妹...“陳峰值的手虛懸在她腰側，掌心汗濕透過輕紗。池玥數著他亂了節奏的心跳，忽然想起教琴先生說過的輪指技法——該是行云流水，不該這般滯澀。
她仰起臉時，睫毛掃過他滾燙的下頜：“陳郎可知'琴瑟在御'的下句？“唇畔呵出的熱氣染紅他耳廓，藏在袖中的手卻悄悄松開。若此刻他敢低頭，便能看見她眼底凝著的試探。
陳峰值喉結又滾動兩遭，最終只憋出句“莫不靜好“。池玥在心底冷笑，這呆子竟把《詩經》背得比兵書還熟。她突然踮腳，唇瓣堪堪擦過他耳垂：“那陳郎的手為何比琴弦還僵？“
三更梆子驚得陳峰值踉蹌后退，后腰撞上歪斜的梁柱。池玥的裙裾被夜風掀起，露出鞋尖上綴著的珍珠——這是她特意拆了禁步的墜子，就為此刻的“意外“。
“我、我送妹妹回去...“陳峰值彎腰拾燈時，寬大的袖擺掃落石桌上的琴譜。池玥冷眼看他同手同腳的模樣，忽然覺得這靛藍騎裝像極了戲臺上的皮影——看著威風，內里空落。這般連風月都擔不起的男兒，如何擔得起她池家二小姐的錦繡前程？
……
暮色漫過雕花窗欞時，池玥對著銅鏡細細描畫遠山眉。妝奩底層壓著的梅花箋被燭火舔舐殆盡，金絲纏著的紅寶石垂珠輕晃，映出眼底淬了冰的清明——此種連女子裙角都不敢拂的懦夫，豈配做她飛上枝頭的踏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