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此刻豈敢不從，忙帶著一家老少全退了出去。謝諶風摸出一根銀針，就要往江開濟眼睛上刺去，眼看著就要刺到皮膚了，一直躺著全無聲息的人忽然開口嘆道：“閣下既知老朽，便又何苦相逼？”

謝諶風嗤笑一聲，把針收了回去：“我看你裝病裝的辛苦，幫你找點樂子?！?/p>

江開濟緩緩起身，向季旌寒拜倒：“老臣江開濟，叩見陛下。”

季旌寒也不著急叫起，只是說道：“子辱君，父欺君，江家倒是讓朕大開眼界。”

江開濟伏地，語氣里并沒有被揭穿的惶恐：“陛下烹狗藏弓，臣不知該如何面對陛下，故而稱病?！?/p>

季旌寒眼見這位算是看著自己長大的老臣花白的須發(fā)，終是不忍，說道：“老太尉請起罷?！?/p>

謝諶風挑挑眉，斜了祁初一眼，祁初搖了搖頭。兩人眉眼官司正打著呢，江開濟已經(jīng)起身向二人作揖了：“老臣江開濟，見過二位相公?！?/p>

見江開濟一語道破自己身份，謝諶風也不意外，他隨意找個地方坐下：“你倒是個老人精，可惜你不會養(yǎng)兒子?！彼е?，又說道，“不對，或者說，你打算獻祭你這個最蠢的兒子來保齊江家?！?/p>

此言一出，一直不動如山的江開濟終于變了臉色，他猛然抬頭看向謝諶風，卻忽覺得眼睛被刺了一下似的，連忙伸手捂著雙眼。

季旌寒聞之也是一驚，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只好木著臉假裝一副“朕早已知情”的樣子，祁初開口接道：“江太尉打得一手好算盤，你又想押寶陛下，又想押寶世家老臣，所以才裝病，放任兒子出頭。你是想著，無論最后誰贏，你都能‘痊愈’重新回朝，那么以你三朝老臣的地位，任憑哪一方都會對你委以要職。你江太尉就又可以在朝堂上呼風喚雨，進而重振江家?！?/p>

謝諶風隨意坐在案幾前，捻起案上的一只橘子，一邊剝皮一邊道：“你還想著，就算皇帝壓制了世家老臣也不要緊，只要老皇帝回來，一切皆可以如故，而此時三公已去二，你江開濟豈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順便一提，你派出去找老皇帝的人我都卷起來扔進大理寺了，你想進去認認臉嗎？”

他塞了一塊橘子進嘴里，酸味踩著舌頭刮過牙齒直沖天靈蓋，他努力穩(wěn)住面容，不動聲色地把橘子塞給祁初，祁初還在震驚剛才謝諶風說的話，下意識接過橘子。倒是季旌寒依然以為此事為二人事先知曉，繼續(xù)維持面上八風不動，只是心下已然掀起驚濤駭浪。

祁初回過神來，都感到有些后怕和慶幸。如果謝諶風沒有派人去攔截，真讓江開濟找回了老皇帝，那東齊才真正走投無路了。他微微嘆氣：“老太尉啊，你若是將這些心思放在蒼生百姓上，我大齊何至于此啊?！?/p>

江開濟早已汗流浹背，匍匐在地，再沒有剛才的端莊持重。他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下江家徹底完了。

祁初看到江開濟這個樣子，心里五味雜陳，他掰了瓣橘子放嘴里，瞬間被酸到什么感慨都沒有了，眉毛不受控制的皺了起來。他扭頭看向罪魁禍首：“你給我的橘子是酸的。”

謝諶風一臉理所當然：“對啊，要不然為什么給你？”

夏無殤直接攜圣諭去搬轅衛(wèi)營查抄了江府，男丁盡皆入獄，女子打成賤籍等待發(fā)落。這個從齊威帝朝發(fā)跡、煊赫至今的鐘鳴鼎食之家，如今徹底終結(jié)了。謝諶風揣著手興致勃勃地圍觀抄家，吆五喝六地指指點點，看到感興趣的物什還要攔下來上手把玩一番。

季祁二人丟不起這個臉，沒有湊近前去，二人回到車輦中，夏無殤殷勤奉上茶盞。季旌寒迫不及待問道：“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江開濟所謀的？”

祁初道：“江開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恰巧生病本就可疑，而江呰也表現(xiàn)得著實張揚了些，加上陛下派去的太醫(yī)診脈后談及脈象并無不妥，是故臣推斷江開濟是在裝病以觀局勢變化。但臣真沒想到他竟然膽敢遣人去尋太皇帝，亦不知守夜是如何發(fā)現(xiàn)并及時截獲的?！?/p>

季旌寒懵然：“守夜來到長安不過十日有余，一不曾授官，二不曾拜謁，他是如何知曉江開濟的陰謀，并派遣何人前去攔截江府之人的呢？”

祁初搖搖頭，看向江府門前，攔下一個鏨金花鳳鳥紋滾燈，要了火燭點燃放在地上滾來滾去，在一旁哈哈大笑的謝諶風，喃喃道：“臣依然觀其不透。”

季旌寒登基后不過半年，外緩戰(zhàn)事，內(nèi)平逆賊，連削舊部，重用賢臣。連世家之首武掖江家都被其定罪滅族，一時間東齊朝堂再無有敢輕視者，盡皆拜服，口稱“圣天子”。

開承元年五月，季旌寒下詔：

“順承天序，受茲明命，皇帝詔曰：三公始設(shè)于太祖，本為天下諸臣之表率，然先有原太師施永茂叛國謀逆，后有原太尉江開濟欺下瞞上無視綱紀，恣行專擅，違犯朝憲，不顧典章。三公職屬權(quán)宜廢置，可設(shè)左右二丞相，分三公之職，上輔君王，下安群臣。右丞相輔文政，諸法令教化，皆以為首。原太傅祁澤，時舉傅納，聽斷惟精，實乃國之棟梁，其子祁初歲和，承父風，繼明德，堪當右相大任，擢令其出任右丞相之職，以分君憂；左丞相輔武政，諸軍馬兵卒，悉聽其令。有奇才謝諶風守夜，精兵法，擅謀略，可托左相之位，擢令其出任左丞相之職，另拜謝氏諶風為天下兵馬總司、禎朔上將軍，東齊一應(yīng)軍馬皆聽其調(diào)配。另設(shè)四臺九寺，各分其職，各圖勵精，使綱維有序，政勤民興，旨令四方，不得延誤?！?/p>

此詔令一出，天下嘩然。后世一般把這一天引為“開承盛世”的開端，而東齊一朝雙賢相的美談被后人經(jīng)久不衰的傳頌著。

然而這些都是后話，季旌寒的詔令發(fā)布后，群臣自是不敢有異議，但卻總是忍不住背后議論。蓋因圣旨中提及的“左右二相”，右相他們都很熟悉，也知曉其性情，且已入朝領(lǐng)政，自然不是大家討論的對象；但這位左相到底是出身何處？為人何如？他之前有何功績敢身領(lǐng)天下兵馬總司？他將如何調(diào)兵遣將？最要緊的是，為何一直不見他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