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凌鸞臺與常尉寺接到供給軍需的圣意后如何日以繼夜,便是剛剛消停沒多久的轅衛營與長安府,又因著左相的再度活躍而重新忙碌起來。遲雅頌才因為謝諶風的閉關歇了幾天,氣還沒喘勻,聽得手下又來報,言及左相今日率領紈绔子弟團,當眾毆打了幾位世家子,現在雙方互相喊人,聚眾斗毆,鬧得不可開交。
遲雅頌一口老血噴出,他今日正好與李致商議換防之事,聞言不由對李致大倒苦水:“左相剛才清凈沒幾天,我還倒他改邪歸正了,卻原來是在醞釀如何干票大的。勛貴子弟互毆,追溯到東齊開國也是史無前例之事,指不定得捅什么簍子來呢!”
李致安慰道:“左相馬上就要去北境了,你且再忍幾天罷。”
遲雅頌愣住了:“他要去打仗了?何時?”
“七日后出發。”
遲雅頌沉默良久,取來佩刀,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這場斗毆最終以轅衛營副統領與都畿所副使親自率眾才得以平復,因涉及諸家公侯貴胄、世家重臣,眾人各說各有理,后來竟吵到朝堂上去了。打人一派參奏對方不敬當朝,當眾辱罵朝廷正一品官員,罪無可赦;被打一派反擊說稚子戲言不足為真,私用大刑按律當笞,請陛下按律決斷。
這件事情季旌寒仔細了解過來龍去脈,謝諶風一行人去茶樓喝茶時,正好遇到隔壁康王世子高聲嘲笑左相無能,畏首縮尾至今不敢上得戰場。若換做是自己,早已殺到隴頊,立不世之功了。
這話說出,謝諶風還不見得有何反應,段振帆幾人卻勃然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去便將康王世子一頓暴揍。當時康王世子與其他幾個世家子弟招了伶人唱曲,段振帆他們沖進來時,他正得意洋洋一邊說大話一邊欲對身邊的伶人行淫亂之事,伶人稍作躲閃他便一個耳光扇了過去。段振帆冷笑一聲,將其一腳踹開,如法炮制也給了他一個耳光,眾人便這么廝打起來。后又喊來各自家丁護衛,就這樣將事情越鬧越大。
轅衛營軍士說謝諶風“率一眾紈绔子弟”參與斗毆顯然是有失事實。因為從頭到尾他都不曾參與其中。哪怕是聽到康王世子的謾罵,他也只是不緊不慢喝著茶。遲雅頌帶人趕到時,他正在聽那個差點受辱的伶人給他唱曲,還優哉游哉地翹著腳打拍子,仿佛隔壁的紛亂與他無關一般。
見到遲雅頌,他懶懶睜開一只眼:“遲統領且速平息爭斗,他們吵到我聽曲兒了。”
由于謝諶風全程袖手不曾下場,因此這場糾紛其實很好判,季旌寒當即敕令段振帆幾人禁足五日,而西平公、高裕等人卻因“教子無方”被罰俸半年,罪魁禍首康王世子身領廷杖五杖、閉門思過半年,康王縱子辱罵朝廷命官,罰俸一年,官降半級。
這等處罰不可謂不重,一時之間,康王之母韓太妃、西平公的女兒珍妃輪流找季旌寒哭訴,而幾家勛貴及其親信大臣也紛紛上表求情。在朝堂內外的吵鬧嘈亂中,謝諶風出征的日子到了。
是日,天降小雪。
重編的玄蒼府早已悄然集結于虞淄、扶風渡與鄢溪,日日操練整頓,謝諶風這次只打算帶走原壽春軍精銳千人。他騎著驢,與持節騎馬的沈亦書一起出城時,季旌寒已率百官在城門外等候多時了。
季旌寒身披厚氅,一旁案上擺著九盞酒,他笑道:“此乃諸位卿家各自獻出珍藏美酒,與將軍、符節踐行。此去北境,惟愿符節不辱使命,討還仇人;愿將軍凡攻城略地,必然旗開得勝,待他日凱旋,朕與將軍不醉不歸!”
沈亦書還在行禮謝恩,謝諶風看到有酒眼睛都亮了,把斗笠往驢身上一扣,端起第一盞來,暢飲而盡,哈哈大笑:“五十年天祿泉!”
獻酒之人、鴻臚寺卿尹倉庚撫掌贊道:“左相好品鑒!正是五十年天祿泉!”
謝諶風一路喝過去,每一盞都能準確叫出年份酒名,贏得一片驚嘆。待端起最后一盞酒時,他已微有醺醉,鼻端嗅到逍遙津的味道,卻不著急送進嘴里,忽然開口叫道:“史尹何在?”
一個身材瘦小,文弱書生模樣的官員執笏出列,應道:“下官在。”
他一手舉著逍遙津,一手指著北境方向,分明已半酣少醉,開口卻狂放至極:“你且記,此去極北之地九千九百里。”說罷舉盞痛飲而盡,將杯盞摔到地上,倒騎上青驢,仰天大笑行去。沈亦書向帝與眾臣長揖一禮,上馬緊跟其后。
眾人皆被此等狂妄之言驚得呆住了,但恐怕在場之人中誰都沒有史尹游昆侖來得震撼。此一句如同平地起驚雷般炸響在他耳邊,仿佛有人在他眼前援毫掣電,拔劍一揮,正擊他靈臺。他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復。
“慨哉!上將軍!”
十日后,一行人悄無聲息從長安城出發,一路向西而去。
四分天下的亂局,從這一刻起,風起云涌,歷史翻開了它波瀾壯闊的新篇章。而此時,長安城的百姓則是長舒一口氣,他們終于能安生過日子了。
謝諶風領著隊伍,走得不緊不慢。就連這一千精銳的馬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能被當成老牛使喚,七日光景,才堪堪走了半數路程都不到。
都尉宋昂請示過幾次,是否加速行軍,均被無視。他摸不清楚這位上將軍的脾性,只得依令而行,緩緩開拔。這天晚間,隊伍磨蹭到上名安扎。
沈亦書剛歇下,睡意都沒醞釀出來,就聽到外面一陣吵嚷,隨著風聲夾雜著幾聲“逃兵”“殺人”的爭鬧傳了過來。她的好奇心頓時被高高吊起,覺也不睡了,起身湊到營帳門邊支起耳朵仔細聽著。
風聲獵獵,吵鬧聲離著又遠,怎么也聽不真切。她又好奇不已,索性穿戴整齊,出門沿聲尋去,打算正大光明偷聽。
許是幾人爭吵的太過激烈,終于驚醒了謝諶風,沈亦書到時,謝諶風正一腳踹開帳門,怒氣沖天吼道:“吵什么吵?不想睡覺就給我滾出去!”
帳外卻見一虎背熊腰的漢子推搡著兩個軍正堂衣著的人,眼見著要扭打在一起了,兩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拽著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了一個精壯軍士,看服制是一個伍長。宋昂連同另外幾名士兵想要將幾人分開,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幾人見驚動了主帥,登時不敢造次,都松了手單膝跪地請罪,謝諶風平息怒火,冷冷一笑:“都來說說,大半夜不睡覺你們吵什么?說得好了去領二十軍棍,說得不好笞百鞭逐出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