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初到的飛快,他沒料到此番回來述職的會是謝諶風,以他對對方的了解,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那個人一般會推給副將。但無論如何,老友歸來總是教人歡悅的,他在肅章殿外整理了下容表,進殿行禮道:“臣祁初拜……”
真不能怪他御前失儀行禮只行了半截,實在是他沒法不注意殿中那個惹眼的存在:謝諶風把整個身子都湊近冰鑒前,讓三個內侍對著他扇風,確保他身上每一處都能被涼氣覆蓋。
祁初瞬間知道他為什么回來了,啼笑皆非地看向季旌寒,后者也是滿臉無奈:“你也勸勸他,這一路奔波內里燥熱,如此貪涼對身體不好。”
祁初失笑:“臣可勸不動。”轉而看到廊下立著一個人正對他行禮,看衣著不過是一伍長,略一思忖,已然知曉對方身份,笑道:“衛左參。”
衛楊不知此人是誰,但能到這個殿中的必然官階不低,因此謹慎應道:“是,見過殿公。”
“吾名祁初。”祁初示意他不必多禮,“衛左參一路辛苦,何不進殿入席稍作休憩?”
“我也這么說,他不肯坐。”季旌寒好笑地搖搖頭,“守夜手下竟還有這等守禮之人,實屬難得。”
“君子立于禮。”祁初點頭贊許,“衛左參身為武將,卻有古風,文武兼修,雅量高致,此乃我東齊仰仗也。”
衛楊連道慚愧,復肅立廊下。
“上將軍,不如開始述職罷?”祁初入座,笑道,“陛下與我都等著聆聽上將軍豐功偉績呢。”
“少來。”謝諶風斜他,“這半年來大小事溫如今不都發回了邸報?你們有啥不知道的還需要我再重復一遍。”
“那等枯澀文辭,怎比得上將軍當面陳述呢。”祁初老神在在,褪下串珠把玩著。
“就算你不樂意再復述,總要告訴我你想擢升哪些人罷?”季旌寒嘆口氣,退而求其次,“我們從邸報中也只能看出何人領兵攻下何城,至于首功者誰,次攻者誰,我可全不知曉。”
“這個倒有。”謝諶風慢吞吞起身,開始掏袖子,“臨了溫如今寫了一個,我拿給你們……”
他停了下,又開始掏另一個袖子,又在懷里一頓掏。他不可置信,把腦袋探進左右袖口分別瞅了瞅,然后張口喊道:“夏官兒!”
“末將在。”衛楊應聲。
“走前溫如今寫得那封信呢?你拿著了嗎?”
“信?”衛楊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您指得是溫副帥寫得那封軍報?”
“是啊,你拿著嗎?給我。”
衛楊為難道:“那封軍報我們不曾帶走啊。”
謝諶風瞪大了眼睛,詫異道:“什么叫不曾帶走?我沒拿著嗎?”
衛楊小聲道:“是,您……因為著急回都述職,面圣心切,故而行得匆忙,遺漏了那封軍報。”
祁初淺笑吟吟,看著衛楊睜眼說瞎話,面上卻不見有半分責備——守夜這副將倒是忠心,還想著替他打掩護,只是陛下與自己可太清楚守夜的為人了。他抬眼望去,見季旌寒也無被欺騙的怒氣,只是臉色十分古怪,仿佛要笑不笑一般。
“對沒錯。”謝諶風正色道,“就是這樣,太著急了,所以忘帶了。”
季旌寒明知這兩人在下面鬼扯,卻也不以為意,若事事跟謝守夜計較,那一天能被氣死八百回,他很會與自己妥協:“既然如此,你且口述罷,夏無殤記,回頭遞給行閣臺與元仆寺。”
謝諶風張了張嘴,半天蹦不出一個字兒來,溫如今說得時候他滿腦子都是好熱好熱,根本沒仔細聽他說什么。
季、祁二人算是明白了,應當是溫如今匯報軍政的時候這祖宗心不在焉壓根沒聽,后來又著急回來忘了帶回軍報。
所以,你還真是回來納涼的啊?
祁初頭痛地揉了揉額角:“玄蒼府回都述職一事,日前常尉寺便在朝會上報與陛下,陛下及各臺寺署也只等著述陳完畢好論功行賞,你此番什么也沒帶回來,該讓陛下如何與眾臣交代呢?”
謝諶風看他一眼:“誰說我什么也沒帶回來?”他提高聲音,“夏官兒!”
衛楊應:“末將在。”
他厲聲道:“跟皇帝與祁相說說,我玄蒼府功者何人!”
聽到這語氣,衛楊不假思索:“諾!玄蒼府擬提燕云歸為晦明衛守將,駱追為湛影衛副將;提請調北梼降將申徒陽羨去西境修筑防御工事;談苔軍功累身,當加勛封爵。”
謝諶風一攤手,又恢復到先前的懶散模樣:“看,就是這些。”
衛楊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么,他僵了一瞬,行禮重新退到廊下矗立。祁初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守夜又不給他算軍功,卻在陛下面前有意凸顯他,究竟意欲何為?
“總算你身邊還有個記住的。”季旌寒也是松了一口氣,若是遣驛卒傳信問詢,一來一回又得八九天,屆時朝堂內外還不定怎么議論玄蒼府。“天色已晚,你二人一起留下來用膳罷?”
“不,我要回去吃山海兜。”謝諶風蹭夠了涼風,就打算過河拆橋。
季旌寒挽留他:“尚膳廷也會做山海兜。”
“你的廚子不如我的廚子做的好吃。”謝諶風沖衛楊抬抬下巴,“走了,你且去牽馬。”
衛楊告退,待他人影徹底不見,謝諶風才揣著手說道:“跟你們說一聲,這小子的功勞之前我教溫如今有意隱瞞了,父縣是他用計奪的,申徒陽羨也是他勸降的。申徒陽羨是申徒家當世唯一的傳人,祖上便以擅修工事見長,我遣兩萬人去圍他三千人都無奈他何,若不是后來城中缺矢斷糧,再加兩萬人都不一定能拿下。古博白不認可他的能耐,所以把他打發到邊遠縣城駐守,但他的本事是我們急缺的,尤其西境邊防,往后全靠他來修繕鞏固。你們知道這件事就成,切莫張揚。”
季旌寒大惑不解:“此等功勞,合該昭告天下,禮遇有加,以示朝廷看重,為何要如此隱瞞?”
“你就當我還想壓著他給我做兩年廚子。”謝諶風笑得意味深長,去到廊下趿著木屐,頭也不回的揮了揮手:“走了。”
季旌寒一頭霧水,轉面想問祁初,卻見一向沉穩自若的祁初此刻滿面驚疑,眉頭緊蹙,似乎有什么極其為難之事一般。
“……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