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勞河谷蒸騰著南半球的暑氣，十二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金箔潑灑在櫻桃林間。

夏薇踩著鋁梯攀上樹冠層，靛藍色防曬衣被風吹得像一張揚起的帆，寬檐草帽垂下的紗網，隨著摘果的動作輕輕搖晃。她纖瘦的身形在綠葉間時隱時現，仿佛某種神秘的叢林精靈。

“咔”，疏果剪精準夾住果蒂，熟透的科迪亞櫻桃滾入帆布袋中，這看似簡單的動作，是她半個月來練就的肌肉記憶，而右手食指的第二關節，已經被剪刀磨出淡粉色的繭，汗珠順著脊椎滑進后腰，在她的深色工裝褲上洇出蝴蝶狀水痕。

不遠處，老Joe正用毛利語咒罵偷吃櫻桃的蜜雀，不料誤傷了果園旁邊農場里的矮腳馬，驚嚇之間打了個響鼻。

夏薇掀起紗網透氣，剛好瞥見卡瓦勞河對岸的Remarkables山脈，積雪消融的山脊，裸露出灰褐色的巖層。

最后一筐櫻桃滾進冷藏箱時，夏薇的指甲縫里已經浸透了絳紫色的汁液。她蹲在梯架上，仰頭望去，新西蘭南島夏日的陽光，正從櫻桃葉的鋸齒邊緣流淌下來，在她脖子上烙下細碎的光斑。

她脫下防曬圍巾浸在灌溉渠里，冷水激得她一顫。

遠處卡瓦勞河泛著藍玻璃似的光，對岸山巔的積雪正在融化，像一塊正在坍塌的奶油蛋糕。

下午五點，老Joe的皮卡轟鳴駛離，揚起一陣混著櫻桃清甜的塵土，夏薇也結束了今天的工作，將一輛二手自行車緩緩推出果園。

自行車的鏈條發出垂死呻吟，這條從果園回鎮的小路，她閉著眼都能畫出來：左邊是鐵絲網圈著的矮腳馬牧場，右邊是褪色了的5G基站牌，再拐過三棵歪脖子鐵杉，就能看見青旅的彩虹旗。

在經過最后一個陡坡時，剎車聲刺破黃昏的剎那，夏薇險些撞上斜刺里一輛閃著雙閃的黑色雷克薩斯。

雷克薩斯的引擎蓋冒著詭譎的白煙，駕駛座里鉆出了一個穿著淺灰襯衫的亞洲男人，挽到肘部的袖子下露出一截蒼白勁瘦的小臂。

“需要幫忙么？”夏薇單腳支地，英文脫口而出，車筐里的櫻桃在顛簸中蹦出幾顆，滾落到了雷克薩斯的前輪下。

男人彎下腰，襯衫下結實的背部線條依稀可見，一雙纖長光滑又骨節分明的手撿起地上的果子，抖了抖上面的灰，遞到夏薇面前：“中國人？”

“嗯。”她下意識收了一下自己因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的右手，不自然地伸出另一只也并沒好到哪去的左手，接過了男人手中的櫻桃。

夏薇身高170公分，眼前這個男人，比她還高出一個頭，皮膚蒼白，眉毛濃密，鼻梁高挺，嘴唇微揚，臥蠶飽滿，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難掩俊朗。

她還注意到男人喉結處有粒小痣，隨著吞咽的動作，在薄汗中若隱若現。

“是冷卻液泄漏了。”男人用扳手輕敲散熱器，腕表表盤上折射出一道光斑，輕輕掠過夏薇的銀色手鐲。

夏薇往帆布包里摸了摸，掏出了一部接近戰損的iPhone8：“我認識鎮上的修車廠，需要幫你叫人么？”

說話間，沾著櫻桃汁的拇指在通訊錄上劃出黏膩的痕跡，猩紅色果漿在夏日的熱浪中蒸發成一小撮糖霜。

“太好了！麻煩了！”

男人剛開口，山風突然掀起夏薇的防曬衫，鎖骨下一截暗紅色印記如流星般劃過他視野。

“鎮上修理廠的老板Peter說10分鐘就到。我趕時間，再見。”

沒等男人的謝字說出口，夏薇已經跨上那輛哐當作響的自行車，揚長而去。

暮色中，她手腕上的銀飾叮咚作響，像是山毛櫸抖落的星子。

澡洗到一半，公用浴室的熱水器又壞了。

夏薇咬著發圈，就著冷水沖掉頭上的泡沫，鏡中那道從鎖骨蜿蜒至胸口的疤痕泛著潮紅，像一株吸飽了雨水的怪異藤蔓。

忽然，隔壁屋的德國姑娘Lisa拿著斷裂的晾衣繩沖到浴室門口，尖叫了一聲：“Vivian！你種的番茄把我的內衣給干翻了！“

窗臺上三株矮生番茄“干翻”旁邊的晾衣繩后，這會兒正悠閑地在風中搖晃，果實紅得近乎暴烈——這是夏薇用酒館廚余垃圾堆的咖啡渣培育的。

“實在不好意思，阿～丘！”夏薇邊擦頭發邊道歉，一股寒意涌上腦門，她不禁打了個噴嚏。

門外沉默了兩秒。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你還好嗎？”門口的聲調明顯降低，語氣也從剛才的氣勢洶洶變得溫和下來。

“我沒事，就是熱水器又罷工了！下次你來SouthernCross，我給你調一杯我研制的新品，給你賠罪!”

關于熱水器的毛病，她們早就跟房東反映過，而房東承諾的修理工，一周過去了，仍不見蹤影。

不過這熱水器也不并是完全壞了，有一半的時間里還能運行，加上現在夏天來了，大家都還能將就，只是每次洗澡的時候，只能默默祈禱，自己不是那倒霉的“另一半”。

“那好吧，說定了！這次就原諒你了。”Lisa聽罷，這才邁著滿意的步伐離去。顯然，她不是那倒霉的另一半，她只聽到了Southerncross！新品！誰讓她是個德國酒鬼。

SouthernCross是夏薇工作的酒館，她的日常工作包括端酒、拖地、洗杯子還有一些雜活。

經過半年的酒館服務生生活，她從英國調酒師Nate那偷學到了不少，現在已經可以自己搗鼓一些奇奇怪怪的酒，味道也還算湊合。

吹完頭發，夏薇胡亂吃了兩口剛從微波爐拿出來的三明治，便匆匆套上SouthernCross的制服襯衫，一粒紐扣蹦進了洗臉池的下水口，還好她眼疾手快立刻按住了。

這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了兩下，她掏出來一看，除去下午的信息轟炸，上面赫然又出現兩條新內容，全都來自夏琳。

“MIA把辣椒串全掛圣誕樹上了！”

“速回救命！”

今天是12月24日，圣誕前夜，她得比平時早一小時，在6點半之前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