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閻府的后門就悄悄打開了,輕輕地駛出一輛馬車,拉車的是一匹小黃馬,李忠坐在前轅上,控制著韁繩。車廂的簾子密密地遮掩著,沒人能從外面看到車?yán)镒稳恕>o緊跟在這輛車的后面也是一輛馬車,這一次拉車的是一匹稍老一點的黃馬,似乎是前面那匹小黃馬的長輩。坐在前轅的是一個頭發(fā)已開始花白的男人,他正是閻府的老管家閻如山。同樣地,車廂的簾子也是密密地遮掩著。
兩輛車一前一后出了后街,便直奔北門而去。
離青州城三十里外,一座郁郁蔥蔥的小山上,穿過一叢樹林,有一座極幽靜的前后三進(jìn)的小宅院,平時幾乎看不到有什么人出入。只是偶爾有一個家人打扮的人悄悄地從小側(cè)門出來,出去采辦一些必需品。
今天卻是與往日不同了。太陽剛剛升起,兩輛馬車就出現(xiàn)在宅院門前。閻如山跳下馬車,走到大門前,輕輕地叩著門環(huán),不久,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閻如山跟里面的人低聲說了幾句,然后大門旁的側(cè)門就完全打開了。于是,兩輛車子便悄悄地駛進(jìn)了小院。那小門便馬上緊緊地閉上了。
車子一直駛進(jìn)第二進(jìn)的院子才停了下來。閻素素先下了車,然后去后面扶著母親下了車。閻寧寧和奶娘也緊跟著下了車。李忠和閻如山已經(jīng)忙碌著把放在車后的各式供品等物取了下來。
一行人便一起在閻夫人的帶領(lǐng)下走進(jìn)了第三進(jìn)的院子。
院子里種著四季的花樹,圍在花樹中間的只是兩座圓丘墳冢。兩座墳冢顯然被照顧得很好,彼此緊靠著,仿佛是相互依存取暖。
閻如山和李忠麻利地擺上各樣供品,奉上香燭,呈上三杯酒。
閻夫人首先來到中間那座稍大一點的墳冢前,慢慢跪下,低聲道:“姐姐,妹子來看你了。”眼淚便奪眶而出。墓碑上刻著幾個娟秀的大字:蘇氏女文雪之墓。
素素和寧寧也緊跟著跪在后面,素素低聲稟道:“大姨母,素素來看您了,請大姨母原諒素素沒能經(jīng)常來看您!”說著,也是淚流滿臉。她自小就知道娘親與這位大姨母的感情極好,聽說大姨母美若天仙,是湖州有名的美人,被譽為湖州第一美人,求婚者無數(shù)。只可惜天忌紅顏,天仙一般的美人總是不能留在人間,大姨母早在素素出生前幾年便紅消香斷了。只不過,閻夫人從來沒有說,為何大姨母會葬在青州而不是湖州。素素從有記憶開始便每年都會跟著母親和哥哥來為大姨母掃墓。每次,母親都要哥哥閻肅在大姨母墳前跪上半天。但是,在素素離家之前,幼小的寧寧卻是從來沒有被帶到這里。母親曾說過,素素長得和大姨母極相像,看著素素,感覺大姨母仿佛還在她的身邊一般,她甚感安慰。素素有時候照鏡子的時候,會想象大姨母的模樣。
素素在大姨母墳前跪拜完畢,便又轉(zhuǎn)到旁邊的那座墳前跪下。那墓碑上刻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蘇氏子之墓。
素素哭倒在地:“哥哥,哥哥,素兒回來了,素兒來看你了,素兒來看你了!”哥哥去世之后,她就一次也沒有到他墳前拜祭過。這次回家,她終于可以到哥哥墳前來哭一哭了。而可憐的哥哥,卻不能被葬在閻家的祖墳里,因為“閻肅”還活著。不過,有大姨母的陪伴,哥哥應(yīng)該不會太寂寞的。她不太明白這墓碑上的字是何意,但是,母親這樣定必然是有原因的,她卻不能追問母親而又惹起母親的傷心事。她更不敢追問當(dāng)年哥哥是如何病逝又如何下葬的。而年幼的寧寧當(dāng)年還不滿七歲,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閻夫人更是肝腸寸斷。她苦苦地守護(hù)著蘇文雪之子,卻仍是最終沒有保住。蘇文月不明白,上蒼對文雪何其不公,而那個害了她一生的男人,如今依然高高在上地享受著他的榮華富貴,平安無事。如今,她心愛的女兒,還不知道將來會如何,那個可疑的“司馬大將軍”又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會不會加害于她可憐的素素呢?
那天的深夜,寒風(fēng)呼呼,在幽暗的小院之中,在那座刻著“蘇氏女文雪之墓”的墓碑前,一直跪著一個人,直到寅時,那人才悄悄離開了。
第二天,閻府忽然來了幾名本家的夫人。
閻夫人在內(nèi)堂的前廳招待客人。
“嫂子,聽說肅兒回來了,可是真的?”一個嬸母問。
“什么?你是聽誰說的?”閻夫人一愣,內(nèi)心忐忑。
“我們家管家前幾日看到你們家的李忠了。李忠向來都是跟著少爺從軍的,如果不是肅兒回來了,那李忠怎么敢自己跑回來了?”那嬸母笑道。
“嬸子,是不是肅兒這次回來是不能說的?”另一個嬸母笑道。
“哦,這,這也不是那個……因為他是帶著任務(wù)的,路過……在家的時候也不多,所以……”閻夫人只得含糊其詞地解釋著。
“哦,原來肅兒是有軍令在身的,那也難怪嫂子不說,我就說呢,肅兒一去十年,難得回來一趟,嫂子怎么也不跟大家說一說呢?好讓我們也能見一見肅兒呀!”
“可不是么?嬸娘可是挺記掛著肅兒的呀。”
“是是,難得嬸娘們惦記著我家肅兒,等下次他能在家多呆些時候,我一定讓他去給各位伯伯叔叔磕頭去。”閻夫人冷汗直冒。她怎么敢讓她們看到素素?
“對了,嫂子,肅兒如今已經(jīng)二十五了吧?年后就二十六了,還沒成親呢。你可要早點給他訂一門親,快快娶過門,也好給你盡孝呀。”
“就是就是,”另一個嬸娘也接著說道,“你們家就他一根獨苗苗,可要快點生下兒子繼承香火為重呀……”
于是便討論起誰家的姑娘不錯,誰家的姑娘可能不合適,等等。閻夫人真是頭大如斗,但也只得應(yīng)付著。
晚上,閻夫人跟素素說起此事。
“娘親,別發(fā)愁,以后如果有人又提起,你就說肅兒軍務(wù)在身,沒空成親。”素素安慰母親。
“素兒,娘親倒不是擔(dān)心別人追問你哥的事,娘親是擔(dān)心你呀!”
“娘親,你在擔(dān)心什么?”
“素兒,你都二十一了,這樣拖下去,以后可怎么找婆家呀?”
素素一愣,不禁失笑:“娘親,原來你是擔(dān)心這個?哎呀,您就別想太多了,要想也就想著怎么給小寧找個好好的如意郎君吧,讓小寧給您生幾個外孫子外孫女兒,好好孝順您。素兒不要婆家,素兒只想以后就在家陪著娘親和奶娘,這樣就夠了。”
“素兒,不成,娘親可不想我的寶貝素兒以后孤獨一生。我的寶貝兒如此聰明美貌,怎么可能會沒有婆家呢?”閻夫人急了。
“娘親,孩兒也得先把這身甲脫下才行呀,對不對?”
閻夫人頓時黯然了。
素素不忍,忙又說道:“娘親,您也不用著急。女兒相信,只要好好的侍奉大將軍,不出一兩年,女兒就能回家孝順您了。”
“素兒,你為何能如此有把握?”
“嗯——大將軍說了,如果,如果素兒表現(xiàn)好的話,他就會幫素兒完成一個心愿。”
“那,怎么樣才是表現(xiàn)好呀?”
“娘親,那就是建功呀,如果素兒立了功,自然就是表現(xiàn)好了。”
“立功?不行,那太危險了!”閻夫人臉色發(fā)白,她不敢想象柔弱的女兒沖入敵營的情景。
“娘親,立功有很多種的,不一定就是要沖鋒殺敵的呀。”素素只得努力安慰娘親。唉,她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樣,那個司馬浩云才能放她離開。如今她知道,天宇哥一直頭痛著無法做到的事,司馬浩云是有特權(quán)去做的。但是,她應(yīng)該怎樣才能讓司馬浩云愿意幫她這個大忙呢?看來,真的只能找機會立幾個大功了。但是,那些重要的任務(wù),他根本不可能讓她去做的。別說什么重要的任務(wù),甚至很普通的事情,他比上官天宇更過分,根本就不讓她離開他的視線去做任何其他事情。唉,真不知道司馬浩云究竟是怎么想的!
當(dāng)晚,閻府之外,幾個喝得醉熏熏的年輕男人來到大門前,大叫:“閻肅,你給大哥出來,你別以為躲在府內(nèi)不出來,哥幾個就找不到你了。”門里沒有人理會。似乎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
正鬧著,忽然,后面一個冷森森的聲音說道:“你們這幾個兔崽子找大爺做什么?”
他們回過身來,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站在門前的大樹下,樹蔭遮掩著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表情。
為首之人呆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大笑道:“閻肅兄弟,你果然是回來了,我還以為我娘在騙我呢,哈哈哈……”
另一個人驚訝地說:“閻肅哥,十年不見,你居然長這么高了?你是我們堂兄弟幾個之中個子最高的了!”
那為首的人快步上前,大笑道:“閻肅,我娘跟我說你可能回來了,我還不信呢,哈哈,走,到家里喝酒去,咱兄弟幾個,有十年沒有一起喝過酒了。”就要抓著他的手拖他往家去。
那人輕輕閃過他的拉扯,低聲道:“閻虎兄弟,閻肅軍令在身,不能喝酒。”
“閻肅大哥,咱們兄弟幾個,就小小喝幾口,有什么打緊的?”另幾個青年男人也興奮地走上來。他們早就期待見到從軍多年的堂兄弟了。
“對啊,我們都是自己人,軍中不會知道的,大哥,我們盼了好多年了……”
那人遲疑了一下,便點點頭:“好,兄弟們就聚一聚吧,不許喝醉。”
“好好好,走走走……”少年們轟然道。于是便簇?fù)碇歉邆€子男人一起離開了。
閻素素正在房間里陪著憂心忡忡的母親說話,她并不知道外面所發(fā)生的事情。
少年們在閻虎自己的小院里開了席。閻虎自己獨有一個小院,有專門出入的門,不用經(jīng)過外府大門。閻肅心想,如果自己也是一直在家里,相信自己也是會擁有一個獨立的小院的。
燈火之下,眾人的面容更清楚了。
閻虎呆呆地看著閻肅,忽然笑道:“兄弟,你的樣子倒沒怎么變,從軍多年,怎么還長得這么白?難道你天天都躲在營里不出去的么?”
閻肅笑了笑,把手臂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結(jié)實的被陽光曬成深褐色的手臂,淡淡道:“平時執(zhí)行任務(wù),經(jīng)常都是蒙著面的。”
“哦,原來如此……”眾人連連點頭。
一人驚嘆道:“嘩,大哥,你這手臂可真結(jié)實啊!”
“你是……小閻文?我記得離家時你才十歲吧?”閻肅看著那人笑道。
“對啊,大哥,我就是閻文呀,難得大哥還記得小弟呀!”閻文興奮得手舞足蹈。
“小文,你呀就省點吧,還不是因為你這家伙整天愛哭鼻子?你以為你有多特別嗎?”閻虎笑道。
眾人轟然大笑。
閻肅不禁嘆了口氣:“如果能天天和兄弟們一起喝酒那該多好呀!”
“兄弟,以后你只要回來,就算天上下刀子,兄弟們也一定陪你喝酒。”閻虎拍著胸膛說道。
“兄弟們,我不在家的日子,還希望各兄弟幫忙照看一下大哥的家里。”
“大哥,你放心,嬸娘家的事我們兄弟們都是一直關(guān)心的。”閻文說道。
“兄弟,你不在家的時候,大凡嬸娘有什么需要,就算她不說,過年過節(jié)的,兄弟我都會上門給嬸娘請安問候的。”閻虎把胸膛拍得嘭嘭響,“我娘有什么,嬸娘就有什么。”
“閻肅在此感謝各位兄弟了。閻肅敬兄弟們一杯。”說著,閻肅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眾人便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閻肅,素兒妹子可好?”閻虎忽然問道。
“她,很好呀。”閻肅愣了一下。
“閻肅,你可能不知道,上幾個月,上官家又來請嬸娘過府了。哼,那個上官天宇,到現(xiàn)在還不死心。”閻虎憤然道。
“怎么了?”
“大哥,你不知道,那上官家一直盯著我們的素素姐姐不放,那個上官夫人,整天想著把我們的素素姐姐娶到府里給上官天宇作妾,你說,是不是太欺人太甚了?”閻文憤然道。
“就是呀,我們素素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兒,怎么可能給上官家作妾?”另一個少年憤然道。
“閻肅,你可千萬要跟嬸娘說,千萬莫要把素兒許給別人作妾呀!”閻虎痛心地說道。
閻肅愣住了,心中深深嘆息,他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上官天宇的心事了。“兄弟們,請放心,我娘親絕不會把素兒許給別人作妾的。”
“閻肅,以我們素素的姿色才情,就算許給太子也不為過,可不能便宜了那些居心叵測之人。”閻虎又道。
閻肅心中苦笑,我們的素素已經(jīng)落在太子的手中了。他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樣才能把心愛的妹子從那個鐵掌之中解脫出來。
“閻虎大哥,我們是本家,不能娶素素姐姐的。”閻文忽然說道。
閻虎滿臉通紅,喝道:“小文,你在胡說什么呢?素素在我心中就是親妹子一般。”
閻肅不禁微笑,他想起以前每年的大節(jié)里,本家們都會聚在一起,不管男女老少,都會齊聚一堂,和自己同年的堂兄弟閻虎總是象一個跟班一般地跟在素素的身后,一會兒怕她餓了,一會兒又怕她摔了……最后素素都會被他弄得很煩,對他大發(fā)脾氣,但他總是一臉癡笑,樂在其中。
“閻肅大哥,自從你離家之后,嬸娘就不讓素素姐姐出門了。”閻文嘆息道,“我都有十年沒見過素素姐姐了,她一定長得特別特別好看吧!”他比素素小一歲,他也是素素的小跟屁蟲。以前,又有哪一個堂兄弟會不喜歡嬌俏可人的素素呢?
其他人都盯著閻肅。閻肅嘆口氣:“是呀,我不在家里,娘親就難免會操心一些,她覺得,妹子們還是呆在家里會安全一些。”
眾人都深深表示贊同。是呀,當(dāng)一個家里沒有了主心骨的男人守護(hù)之后,女人們只能謹(jǐn)慎地躲在家里了。
“閻肅,你放心好了,我們都會好好保護(hù)嬸娘和妹子的。”閻虎鄭重地說。
“閻肅謝謝兄弟們!”閻肅舉起了杯子。
幾天之后,閻素素已經(jīng)離開了家里,那些嬸娘們又來看望寡居的閻夫人。
“嫂子,肅兒如今已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子漢了,你也該安心了。”閻虎的娘親說道。
“是呀,咱們肅兒那樣的人才,哪家的姑娘不想嫁呀?咱們得好好挑選,可不能委屈了咱們的肅兒呀。”另一個嬸娘說道,她是閻文的娘親。
“哎呀,咱們肅兒長得可真是高呀,比我的輝兒還要高半個頭,看來咱們閻家雖是南方人,卻是有著很強的血脈的。”又一個嬸娘高興地說道。
閻夫人一臉茫然,只是很配合地“是呀是呀”地應(yīng)酬著,她實在不明白她們?yōu)楹螘@么說。但是,如果她的肅兒還活著,她相信他一定會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但是,她的素素卻只是一個嬌小可人的女孩子而已。素兒的身材甚至比寧兒還要矮小一些。她們口中所說的“肅兒”究竟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