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輪番上表，每日朝堂上必有的議題，就是楚王的子嗣問題。楚王無可奈何，只得同意之前所奏請的折中方案，由各州府貼出告示，民間如有宜男之女，自愿進宮侍候的，可送入京中進行甄選。而選擇這個方案，司馬浩云也存著一個心思：無論素素藏身何處，如果不是人跡罕至的深山野嶺，那么她總有機會聽說或親眼看到這份告示，想著她的脾氣，一怒之下跑來找他算賬也說不定呢。那樣一來，他就不用再苦惱找不到她了！所以，楚王還特意下令，如果民間有對此詔令表示不滿者，皆可請入京中當面向楚王陳述，不得怠慢。
于是，各州各縣，都在進城的主要大門外貼了告示。告示上說，楚王膝下無子，朝廷上下甚感憂慮，現召民間體健貌端之女入宮侍候，無論出身，若誕下王長子者，封為王后。民間一時嘩然，奔走相告，沸沸揚揚?？嘤跓o機會攀龍附鳳的富戶更是大喜過望，躍躍欲試了。更有甚者，某些仍未成婚卻已定下婚約的人家，威逼利誘著與婿家退了婚，準備著把美麗的女兒送入王城，說不定祖宗保佑，從此一飛沖天成鳳而光宗耀祖了。
正如司馬浩云所猜測的，閻素素果然知道了這件事。
那是搬到梧州的一年之后了。這天，閻素素如往常一般，穿著當地普通女子的衣裝，蒙著白色的面紗，出門到城里采買物品。閻素素照例先在城外的那家小茶鋪中吃碗豆腐腦，順便聽一聽那些歇腳人的閑話，這樣便大概能知道一些最近在城里或城外的消息了。她剛坐下，小姑娘阿月便熱情地上來招呼：“阿姐，蜂蜜豆腐？”
“好呀?！彼厮匚⑿χ?/p>
“今天的是新鮮的桂花蜜哦?！彪m然阿月看不到她的臉，但卻能從她的帶笑的眼睛里看到她的笑容。
很快，阿月便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加了桂花蜜的豆腐腦過來了，輕輕放在素素面前，熱情地說：“阿姐，小心有點燙哦?！?/p>
“好的，謝謝你，阿月妹妹?！彼厮匚⑽⑾破鹈婕啠簧月冻鲂∽?，輕輕地吹著碗中冒著的熱氣。
這時，坐在附近另一張桌子的一個中年漢子說道：“阿月越長越靚了！今年幾歲了？”
阿月臉紅了，轉身假裝沒聽到。正在小灶臺上煮著豆腐的阿月爸憨厚地笑笑：“上個月剛十六歲了。”
那漢子驚嘆道：“十六歲了？好呀，說了婆家不曾？”
阿月的臉更紅了，跑到灶口燒火去了。阿月爸也只是嘿嘿地笑笑。
“阿月爸，大哥跟你說件好事情呀?！蹦菨h子自顧自地說下去，“聽說，當今王上下了詔令了，要選民間的女孩子進宮呢。聽說，只要是年滿十六歲到十八歲的黃花閨女，還沒訂親的，都可以入宮侍候。只要生下了男孩，就封為貴妃，如果是王長子，可不得了了，要封為王后呢！可不光宗耀祖么？”
一旁聽閑話的閻素素聽得呆了，脫口說道：“荒唐！”
那漢子不高興了：“這位姑娘，你怎么罵人呢？”
“大哥，你剛才那些混話都是聽誰胡說的？”素素淡淡地說道。隨便一個民女怎么可能有機會入侍楚王？就算是朝中大臣的千金也未必有機會呢！更別提什么冊封機會了。
“怎么是胡說呢？姑娘！官府都在城門外貼了告示了。大哥雖然不認得字，但是，王秀才給大伙讀了好幾遍了。張家村的張大戶已經逼著女婿退了婚，準備把小姐送到京里去呢……”那漢子仍喋喋不休。
“什么？居然有這樣的告示？”這一下閻素素真的是大吃一驚了。在梧州住了一年，州牧鳳雛鳳大人為官清正，把梧州治理得井井有條，民眾安居樂業的。所以她也不用擔心女裝在外走動。而且鳳雛是楚王的親表哥，他不需要用這種手段去“搏取”升官之資呀！他不可能會故意欺民吧？
“姑娘，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前面城門那看看，咱們鳳大人是個好官，不會騙咱們老百姓的。”那漢子氣呼呼地說。
閻素素只好笑笑，她反正也是要進城的，到時看看吧。于是，她慢慢地喝她的豆腐腦，不再插話。那漢子見她不吭聲了，以為她服軟了，也不再理她，便仍繼續跟阿月爸說什么如果阿月進宮侍候王上，全村都好有面子呀，云云。阿月爸只是憨厚地笑。閻素素暗暗好笑，又暗暗擔心，才登極不過幾年，司馬浩云怎么可能變得這么“昏庸無道”了？即便好色，京中自有那么多千金小姐，多選幾名妃子便是了，何需在民間大選秀女？
吃完豆腐腦，會了賬，閻素素便走出小茶鋪，慢慢向城門走去。還沒走近，便遠遠看到一大群人圍在城門前，還有人大聲地念著什么。素素悄悄地走過去，慢慢地擠上前邊，定神一看，頓時火冒三丈，差點氣暈過去。她想也不想，便大步走上去，一下子把告示撕了下來，幾下便碎成數塊，隨手一扔。她的動作很快，竟沒人阻止她，一旁的差役只是呆呆地看著她，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而圍觀的人也呆在當場。
閻素素“哼”了一聲，回轉身便要走，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她嚇了一跳，后退兩步，抬頭一看，卻是一名軍官打扮的青年，正笑瞇瞇地看著她。她一愣，轉過身去，想從另一邊走，但剛走了半步，眼前又是一個人影，一看，又是那個青年軍官。一連試了幾次，那人始終站在她的面前。
閻素素不禁惱了：“這位官爺，你攔著民女做什么？難道這是州府大人教導的么？”
青年軍官微微一怔，好大膽的民女！撕了王上的告示，不覺驚怕，還敢當面指責官爺，暗中影射州牧大人呢！他卻不惱，笑道：“請問姑娘為何把州府的告示撕了？”跟著鳳大人多年，他早就明白他的大人的為官之道。梧州是最遲公布此告示的州府，除了鳳雛對此事并不以為然之外，還有鳳雛也知道這件事是表弟迫于朝臣壓力而為之的，主角自己也是一點都不以為然。只有那些想借此機會升官發財的官員大力鼓吹和推行，力求能在本州本縣找到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送入禁中討王上的歡心。
“哼，他的后宮之中美女如云，坐擁三宮六院還不夠，居然還要征召民間女子，真是貪心不足，好色無道，不知廉恥！”她想到當年在永州之時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就更是無名火起，說什么對她癡心一片，忠貞不二，絕無二色，如今，坐擁宮中眾多美女仍不知滿足，還要在民間獵艷！難道這才是他的“本性”？她真是認錯了人了！她果然是應該離開他的，否則，如今還不知道會被他氣成什么樣子呢？不，說不定她早被他扔到那冷宮中獨自生悶氣呢！
青年軍官臉色都變了，這個膽大妄為的民女居然還敢當眾責罵當今王上！這是誰人給她這么大的膽子？他正色道：“姑娘，如若有何話說，請跟本官回去面見鳳大人再說吧。”
“這位官爺，民女只不過撕了一張紙，就要見官還要被治罪么？”閻素素冷笑道。
“姑娘，王上有令，凡是民間有人對此告示有意見者，需親自面述。因此，鳳大人特令我等在此守著，請姑娘隨本官回衙交差吧。”
“要是本大娘不想去呢？”
“就算是硬請，也是要請姑娘去一趟的。請姑娘見諒了?！鼻嗄贶姽僮隽艘粋€“請”的姿勢。閻素素無可奈何，她不能硬闖，估計要“硬闖”也是闖不過去的，只能暗暗叫苦，都怪自己一時沖動。
梧州州牧鳳雛正在府衙書房中會客，忽然屬下進來稟報說，有一個民婦居然當眾撕毀告示，還大罵當今王上，守護軍不敢怠慢，已經把該名膽大妄為的民婦帶回來了，請州牧大人定奪。
鳳雛微微有點愕然，梧州居然會有那么大膽的民婦？便吩咐帶民婦進來。他又對客人說道：“兄弟，你先在這里坐坐，大哥出去看看就來?！笨腿它c點頭：“大人請便?！?/p>
鳳雛走出來時，那大膽民婦已經被帶進書房外間花廳了。
鳳雛看了看默默地站在一旁的蒙著面紗的女子，慢慢地在座上坐下。
閻素素靜靜地看著那穿著二品大員官服的男人，面容清瞿，文質彬彬，年約三十許的樣子，他就是鳳翎的大哥？兩人可是不太相像呢，大概是因為不同一個母親之故吧。就這樣看來，倒是這位大哥更有氣質更有氣魄呢，而且容貌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她記得以前司馬浩云曾與她說過，他的這位表兄要比他年長七歲呢。
閻素素正暗暗思量著要行個什么禮才合適的時候，那個帶她回來的青年軍官在旁低聲喝道：“大膽，見了大人為何還不下跪？”
閻素素愣了一下，什么？下跪？開玩笑吧？當今楚王司馬浩云都不許她下跪，區區一個州牧，怎么敢要她下跪？他眼中還有楚王么？她淡淡地看著鳳雛，拱手作揖，朗聲說道：“想必這位是州牧鳳大人了？不知鳳大人派人把民女帶來此處是何意？”
那青年軍官驚訝得下巴都幾乎掉到地上了，這算什么？一個小小民女見了堂堂的州牧大人竟然不行跪拜禮？好大的膽子！
鳳雛驚訝地看著這個小民女，果然是個“膽大妄為”之人！忽然，他聽到書房里間那人微微的“咦”了一聲，然后，他發現通往書房的那通道上的紗幔似乎動了動，仿佛被微風吹過一般。他心里暗暗奇怪，難道眼前這女子真的是有什么來頭的？于是，他淡淡一笑，慢慢說道：“聽說，是姑娘把本府的告示撕掉了？”
眾目睽睽之下，這是抵賴不了的，于是，閻素素淡淡地說道：“對。”
“不知姑娘可是要自薦么？”鳳雛微笑問道。他當然是故意的。
閻素素氣得臉都紅了，好在她用白紗蒙著臉，別人看不到。她冷冷地看著鳳雛，冷冷說道：“真遺憾，民女不符合大人告示上的要求。而且，民女也沒興趣?！?/p>
鳳雛故作驚訝地說：“這就怪了，既然姑娘沒有興趣，為何要撕下本府的告示？”
“鳳大人一向有清正之聲，在大人治下，梧州百姓安居樂業，無不深感大人之德。如今，大人卻貼出如此一張告示，征召民女，只為送入京城討好王上。豈不是讓人驚訝于大人的前后不一么？民女以為，定是有人故意瞞著大人所做的，因此一時氣憤，便撕了那張告示?！遍愃厮夭换挪幻Φ卣f。
鳳雛略為驚奇地看著她，好一個伶牙利齒的女子?！斑@樣說來，姑娘倒是在為本府著想了？”
“正是如此。請大人愛惜羽毛，莫要學那跟風之徒?！?/p>
“哈哈哈哈，好一個‘愛惜羽毛’！”鳳雛不禁哈哈大笑，“姑娘的一番好意，本府心領了。只是，這份告示確實是當今王上之詔令。王上是真心實意希望能從民間選取合意之人進宮的，無論出身。”
閻素素心里面“哼”了一聲。似乎聽到了她的那一聲冷哼，鳳雛又說道：“姑娘，王上也說了，如果有人對此事有任何意見或異議，均可請入京城，面奏于王上。”
閻素素馬上說道：“既是民女誤會了，那么請大人多多包涵。民女沒有其他意見，更沒有什么疑議。如果大人沒有其他事情，請準許民女回去，民女家中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比绻郧八€有那么一點點心思想著能再見他一面，如今是絕不會有了。
鳳雛微微一笑：“姑娘，不知可曾婚配？本府倒覺得姑娘甚是合適，如果姑娘有意，本府一定向王上力薦。”
閻素素馬上搖頭：“大人差矣。民女年紀老大，樣貌粗陋，完全不合王上所示之選，而且，民女粗笨，不懂侍候貴人，無謂浪費大人的一番美意。”
“哦？請問姑娘今年貴庚？何方人氏？”
“大人，如果沒有其他事情了，請讓民女回家吧，家中還等著民女買米煮粥呢?！?/p>
“姑娘若是需要米面，本府派人給你送到家中去便可了?！?/p>
“多謝大人美意！但無功不受祿，民女還是自己采辦吧?！?/p>
鳳雛略一沉吟，便說道：“張志和，你送這位姑娘回去，順便從府庫里領一袋上等粳米和一袋上等白面送過去，對了，再帶上二十斤上等牛肉?！?/p>
那青年軍官心里暗暗驚訝，口中應道：“是，大人?！?/p>
“不，鳳大人，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遍愃厮匕蛋到锌啵刹幌胱屗麄冎浪易≡谀睦铩?/p>
“那么姑娘是愿意留在本府了？”鳳雛微笑著。
“不，當然不是。”閻素素斷言道。
“既然姑娘不肯留下，那么本府也不勉強。張志和，替本府送客。”
當鳳雛回到內書房時，那人果然已不知所終了，看來，他是跟蹤那個姑娘去了。鳳雛也不著急，他相信，等那人回來時，自然會告訴他是什么事情的。
鳳雛并沒有等太久，到掌燈時分，那人便回來了。他仿佛知道鳳雛一定會在內書房等他，直接走進內書房。
“大人，為何還不回府里去？夫人想必還在等著大人回府吃晚飯呢?！?/p>
“蘇彥，這里又沒有別人，何必如此生分？是不是鳳翎又惹你生氣了？”鳳雛淡淡一笑，在他對面的小茶盞上斟了茶。
蘇彥默默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扯下面罩，拿起茶盞一口喝盡。鳳雛又給他斟了一盞。他又默默地喝了。
“她是誰？”鳳雛忽然問道。
蘇彥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在問誰，輕聲道：“一個很重要的人。”
“你一直在找她？”
“是的。我找了一年了，卻沒想到，原來她就在大哥的估護之下?！碧K彥停了一下，又說道，“這樣，小弟也就放心了?！?/p>
“要不要大哥做些什么？”鳳雛看著他。
“不必。請大哥莫要派人接近她，如果被她察覺了，小弟只怕，她又會悄悄跑到其他地方去，那就更麻煩了。就讓她繼續現在這樣的安靜生活便好了。只要在大哥的治下，她一定會很安全的?！?/p>
鳳雛深深地看著他：“兄弟，她既然是如此重要。為何不讓大哥接她回府里去？讓你大嫂照顧著，這不是更安全么？以后你要見她也方便?！兵P雛想，這個女子原來竟是蘇彥心愛的女子，難怪那么與眾不同啊！光是那一雙水水的大眼睛便已令人傾慕了！那面紗之下的臉一定是人間絕色吧？
蘇彥苦笑，輕輕搖搖頭：“大哥，你千萬莫要這樣做，她一定不同意的。而且，我也不能見她?！彼难凵裰惺巧钌畹膫矗恢谰烤故裁磿r候才能和心愛的妹妹相認，而他更不知道此生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
“蘇彥，其實，你根本沒有必要再繼續如今這樣的身份了。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去跟父親大人說。”鳳雛懇切地說。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倔強的少年。
蘇彥只是輕輕地搖搖頭，說道：“大哥，關于剛才那人的事，請大哥一定要替小弟保密。絕不能讓第三人知道。”
“蘇彥，你嫂子前些日子煮蓮子羹的時候又問起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她已經好多年沒見著你了，甚是掛念，她還記著你愛吃她做的蓮子羹。還有碧兒，她已經長得很高了，她每次吃紅蓮餅的時候都要提到蘇叔叔?！闭f著，鳳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蘇彥，大哥這里永遠都是你的家，你喜歡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你愛呆多久就呆多久，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