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武陵候府。
武陵候獨孤澤安是獨孤家長房里唯一的嫡子,獨孤老夫人連生了三個女兒后,年過三十才總算得了一子,愛如珍寶。而為了早接香火,獨孤澤安在十六歲便迎娶了正夫人,其后也陸續納了幾房美妾,膝下共育有五子六女,其中嫡夫人所生的公子和小姐各有兩人,讓老夫人甚是安慰。
獨孤英司排行第七,是武陵候獨孤澤安的一名小妾所生,其母產后不久就亡故了,武陵候就把小七公子交給大夫人撫養。因此,雖然小七公子是庶出,但卻是在大夫人膝下長大的,便與其他庶出的公子不同,吃穿用度上也與嫡公子差不多。但是,畢竟也是庶出的,他也不能與嫡長兄一起接受一級貴族子弟的教養,也不能與嫡長兄們一起,與其他親族的嫡系子弟平等相交。小七公子和其他庶出的子弟一樣,進行了必要的正規貴族子弟的相關文武教育。不過,小七公子是武陵候府所有子弟之中最俊俏的公子,風度翩翩,聰明機敏,性情溫厚,因此,雖然只是庶出,但仍是頗受注目。岳州的貴族之家都愿意招小七公子為婿。不過,武陵候對于小七公子的婚事卻是極重視,小七公子如今二十歲了,仍沒有應下岳州的任何一門千金。
聰明俊俏的小七公子也很受獨孤老夫人寵愛,老夫人從不允許他離家半步。除了十七歲時曾出外游學了半年,小七公子可說從未離開岳州。
此刻,七公子獨孤英司靜靜地站在窗下,看著那一叢燦爛的芙蓉花發呆。已經三年了,不知伊人何方!那嫣然的一笑,還有嘴角那淺淺的小梨渦兒,一直都印在他的心上!他嘆了一口氣,小心奕奕地撫著手中的那條白紗巾,無限珍愛。
“小七叔叔,你又在發呆呀?”身后,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響起,隨即一雙小手抓著他的胳膊。
不用回頭看,七公子也知道來者是何人。他把白紗巾放回懷中,但是,已經被來人看到了。
“小七叔叔,你又在想那個女子呀?”語聲中是毫不掩飾的嗔怪。
七公子笑笑,溫和地說道:“春兒,今日為何如此得閑來看七叔呀?不用練琴么?”
春兒是長公子獨孤英林的三女兒,從小就最喜歡找七叔叔一起玩了。
春兒嘟著小嘴,說道:“小七叔叔,你也不過比春兒大了幾歲而已,別總是端出一副長輩的樣子來教訓人家。”
七公子大笑道:“長輩就是長輩,這跟年歲毫無關系。”
春兒瞪了他一會兒,幽幽地說道:“小七叔叔,你還在想著她呀?”
七公子淡淡一笑:“春兒,是不是又有什么人要幫你覓婆家了?所以躲到叔叔這里?”
春兒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神憂郁,低聲說道:“我昨日無意中聽到爹爹跟娘親商量著,要給小七叔叔娶親呢。”
“兄長要給我娶親?”七公子吃了一驚。
“嗯,聽爹爹說,這是爺爺的意思。好像是說要給你訂下三姑姑的女兒呢。”
“什么?你三姑姑的女兒?那不就是我的外甥女兒么?胡鬧!你一定是聽錯了。”七公子不禁失笑。獨孤世家,堂堂高門大族,哪有舅舅娶外甥女兒為妻這么不合情理之事的?
春兒疑惑地看著七叔叔,輕聲說道:“當時,我聽爹爹也是這么說著,但是,好像這是爺爺的意思,說是要親上加親的。”
七公子正色道:“好了,春兒,你一定是聽錯了。這些話呀,你以后可千萬別跟其他人說了。”
“真的嗎?小七叔叔,你不會娶了原家那個小丫頭的,是不是?”她很不放心地問。她可不想喚那小丫頭為“七嬸”呀,她其實也不想喚別的女子為“七嬸”。
七公子伸手輕輕捏捏她的小鼻子:“我的小春兒呀,那小丫頭是七叔的外甥女兒,七叔怎么可能娶自己的親外甥女兒為妻呢?你別再說這些傻話了,會被人笑話的。”
春兒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又說道:“對了,小七叔叔,前幾日,我拿給你的那件袍子可還合身?”
“什么袍子?”
“哎呀,就是那件深藍色繡白鶴的。你忘了?”
“哦,那件呀,嗯,應該合身的。”
“你快試試吧,如果不合身就再改。”
“不用試了,袍子么,不管長短,總能穿上的。”
“不行,你一定要親身試一試。”春兒拖著他往他的寢房走去。
“春兒,你為何那么在意呀?難道是春兒親手為七叔做的?”七公子笑道,但仍是隨著她一起走。
“如果春兒能做得那么好就好了。”春兒瞪了他一眼,說道,“不過,我將來一定也能繡出那樣的白鶴來。”
“不是春兒做的,那是誰做的?”
“那是昭娘做的。”
“昭娘?她怎么又給我做袍子呀?”七公子不禁苦笑。
“對呀,昭娘對七叔最好了,整天都想著要給七叔做活兒呢。要不是祖奶奶不許她們那些下人隨便進入內府,我猜呀,昭娘得天天往七叔這邊跑呢。”
七公子不禁想起了那個總是守候在二門外,等在路旁的一臉孤寂的女人。每次看到他經過,她都會一臉歡喜地遠遠看著他,卻不敢上前跟他說話。
昭娘是候府里的繡娘。聽說昭娘年輕時也曾有過孩子,和小七公子差不多年紀,可惜早早就夭折了,丈夫又離開了她,身世很是可憐。據說她是某位小夫人的遠房親戚,因為可憐她孤身一人,就收留她在府里做繡娘。昭娘平時極少在外走動,每天都呆在繡坊里忙碌,除了偶爾到二門外站一會兒,通常都是公子們下課的時候。她會遠遠地站在一角,呆呆地看著小公子們從眼前走過。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在小七公子十歲上的某一天里,昭娘忽然鼓起勇氣走到小七公子的面前,手里捧著一件精致的小袍。她怯怯地輕聲說:“小公子,這里有一件袍子,是,是昭娘親手做的。請小公子賞臉試一試。”小七公子驚奇地看著她,不知該作何回應。陪同的侍讀家人馬上呵叱昭娘離開,莫驚擾了小公子。后來,小七公子聽說昭娘被大夫人狠狠訓叱了一頓,還被關了幾天禁閉,并勒令以后不得再靠近小七公子十步之內,否則就逐出候府。從此,昭娘再不敢走近小七公子一步,只敢遠遠地憂傷地看著他。其實小七公子并沒有被可憐的昭娘嚇到,他的心里反倒對她有一種莫名的親近之感。但嫡母大夫人之令是不能違抗的。他想,她大概是因為太掛念她那死去的孩子,便把情思寄托在相同年紀的其他孩子身上了。所以,每當看到昭娘躲在遠處偷偷看他,小七公子就會故意慢慢走,讓她多看他幾眼,希望這樣能給她一點點安慰。
昭娘雖已年近四十,仍是面容姣好,但總是終日郁郁不樂。因她容貌秀麗,高挑苗條,文靜秀氣,且溫柔和順,加上手工極好,府里的小姐姑娘們都很喜歡她。孫小姐春兒對她很是同情。后來,每年的某個日子里,昭娘便央求春兒小姐幫忙把精心繡制的衣帽鞋襪轉交給小七公子。小七公子覺得大概這也是可憐的昭娘的一種寄托吧,所以也就悄悄收下了,而且上學之時特意穿在身上。若是看到小七公子身著她專為他做的衣袍,昭娘就會高興地笑了,那一直郁郁的臉上頓時有了光彩。看到昭娘的笑容,七公子的心情也會特別高興,有時他會向她微笑。但是,他不會與她說話。曾經有一次,小七公子忍不住上前問她“為何總在這里”,她慌張地跑了,后來聽說她又被大夫人責罵了。于是,七公子便不再跟她說話了。七公子知道,大夫人不喜歡那些雜役下人過于親近公子們。
七公子回到房中,在春兒的督促之下試穿那件新袍子。貼身侍僮進來稟報說,候爺派人請七公子到書房說話。七公子嚇了一跳,一向嚴厲的父親大人極少主動找他。他馬上換了衣裳,跟著侍從到內書房見父親大人。
書房里已有其他公子在了。
七公子深深揖拜:“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武陵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嗯”了一聲。七公子便悄悄地走到最末位站著。
武陵候威嚴地掃視了他們一眼,慢慢說道:“為父找你們兄弟幾個過來,是為了跟你們說一說太后娘娘的吩咐。”
“是,請父親大人吩咐。”長公子獨孤英林躬身說道。其余兄弟也馬上低頭躬身。
“為父上月進京覲見時,太后娘娘說,已許久沒有見過你們這些小輩了,希望你們也能常往京城里走走,拜見一下太后娘娘和太上王,還有王上。你們幾個,除了英林和英志,其他人都還沒有進京覲見過圣駕呢。”
“是,父親大人。”
“所以,為父準備今年六月,帶你們到京城走走,多呆些時日,就在京城陪太后和太上王過中秋吧。”
“是,父親大人。”
“英林,此事你全權負責,好好安排一下。”
“是,父親大人。”
“對了,英林,春兒也大了,也把春兒帶上吧,讓她也見一見京城的繁華景象。”
“是,父親大人。”
燕京,越王府。
“主上,據臣的調查,岳州武陵候府內,確實有一名繡娘名叫昭娘。但據說此昭娘之子早夭了。”
司馬浩云淡淡地看著鳳翎,說道:“還有呢?”
“那昭娘雖已年近四十,仍容貌甚好,想來,年輕之時定是一個難得的美人兒。”
司馬浩云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主上,鳳翎以前都不知道原來岳州的舅家之中居然有五個表兄弟呢,鳳翎只認得英林和英志兩位表哥,另外那幾位表弟,還一個都沒見過呢。”
“哦?”司馬浩云淡淡一笑,他當然知道在岳州有幾個表兄弟,因為每年他都要批復各類賞賜之表,太后的外家親族自然都在表上。
“據說,那小七今年剛剛弱冠,長得十分俊俏,其樣貌風采,與當年的浩云表哥倒有幾分神似之處。”說著,鳳翎若有所思地看著楚王。
“是么?”司馬浩云冷冷地看著鳳翎。
“據說,獨孤舅舅準備下月把所有表兄弟都帶到京城覲見圣駕,到時,主上就能見上一見了。”
“哦?”司馬浩云冷冷一笑,這個陷阱也實在太明顯了。
“主上,臣以為,”鳳翎微笑著說,“不如靜觀其變。這世上,‘昭娘’之名極普通常見,名叫昭娘的人就算沒有數萬,大概也不下千人。二十年前,在越王府侍候之人,如今仍留在府上的也沒有幾個,而且,內府侍妾,一般人也見不著。那昭娘到底是何模樣,別說主上完全記不清了,就算當年曾一起侍候主上的人,估計也記不太清了。太后娘娘這一說,曾有這么一個舊人,那武陵候府上就真有那么一個同名之人。那也太巧了,還毫不掩飾。而候府上,居然還有一個二十歲的小七,其樣貌居然還與主上有幾分相像。呵,其實表兄弟、姐妹舅姑之間,有樣貌相似的并不鮮見。閻娘娘也與當年的茹妃十分相似。不過……”
司馬浩云冷笑道:“不過,若是太后和候爺一口咬定:那繡娘便是當日的昭娘,而那小七,也就是當日昭娘所生之子。孤王也只能認了。”是的,堂堂一國的太后和國舅爺怎么可能如此信口雌黃亂認王家長孫?
“但太后娘娘不可能真的會把那昭娘接到宮中立為王后。所以,太后娘娘故意拋出這么一個煙幕彈,顯然是另有其意。”
“如果,太后只是不想孤王以‘王長子之母妃’的名義立閻妃為王后,那也說得通。只是,孤王要立后,豈可由他人所左右?哼,無論如何,閻素素都是孤王的王后,絕不會更改!”
“但是,主上就不能再以‘王長子之母妃’的名義來立后了。”
“哼,孤王要冊立王后,不需要任何理由。”
鳳翎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知子莫若母。想必,太后也能猜到主上的意思。”
司馬浩云緩緩說道:“所以,那昭娘之事,只是太后的緩兵之計。”
“如此一來,武陵候必然在暗中做著什么。”
“所以,鳳翎,你必須派人好好盯著武陵候,看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樣。”
“是,主上。但,主上,我們也要好好斟酌一下,萬一太后和武陵候真的把那昭娘推出來,雖說不會對主上造成什么實際的影響,但是,對于閻娘娘來說,卻是一大打擊。還請主上先準備一個說法才行。”
司馬浩云冷冷一笑,決然道:“哼,就算那小七是真的,孤王也不會讓那件事發生的。”
“是,主上。”鳳翎心想,我也不會讓那件事發生的。而有了司馬浩云的“表態”,他也就更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