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的雨總是下得纏綿,走廊盡頭的儲物柜開始洇出銅銹味。我抱著物理試卷穿過中庭時,段夢瑩正蹲在紫藤花架下綁鞋帶。淺紫色花瓣落在她雪白的后頸,隨呼吸起伏時像隨時會振翅的蝶。
我們之間形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儀式——每周四下午三點十五分,三號球場西側的鐵絲網前會出現一只白瓷杯。杯身繪著青花纏枝蓮紋,杯口缺了道月牙形的瓷,盛著的冰鎮酸梅湯永遠結著細密的水珠。
第一次發現這個秘密是在春末的體育課。我被罰去器材室整理舊物,在裝羽毛球拍的松木箱底翻到個青布包裹。解開時飄落幾片干枯的桂花,白瓷杯里躺著張字條:“昨天撿到你掉落的《飛鳥集》“。
字跡清瘦得像竹葉上的霜痕。
那天傍晚我躲在化學實驗室調配酸梅湯,玻璃棒攪動深紫漩渦時,窗外的晚霞正巧是梅子熟透的顏色。當我把冰鎮好的飲料放進白瓷杯時,鐵絲網那邊已經擺著個素色便當盒,揭開是碼得整齊的椰汁桂花糕。
這樣的無聲對話持續了整個雨季。有時杯底會壓著半片銀杏葉,有時是抄著拜倫詩集的便簽紙。最特別的某天,杯子里盛著淺粉色的液體,我嘗了半口才驚覺是稀釋過的櫻花釀。抬頭望見段夢瑩在球場對面偷笑,鼻尖皺起可愛的漣漪。
我們的對話漸漸長出藤蔓般的觸角。她教我辨認球拍網線的磅數,我給她講如何用三角函數計算羽毛球軌跡。暮春的午后,我們在儲物柜縫隙傳遞過期的《國家地理》,她總用紅色馬克筆圈出德國新天鵝堡的照片——那些被暈開的油墨像極了鴿血石。
五月的某個清晨,我在松木箱里發現她的舊球拍。淺藍色握柄處刻著褪色的德文字母“Flügelschlag“,羽毛震顫的意思。拍框纏著醫用膠布,縫隙里還沾著干涸的血跡——聽說去年省賽她曾為救球撞上看臺欄桿。
那天傍晚的白瓷杯格外沉重。掀開杯蓋,淡綠色液體里沉著朵完整的梔子花。壓在杯底的便簽浸染了香氣:“校醫說我低血糖需要補充電解質“。我連夜查閱資料調配出改良版運動飲料,偷偷塞進她儲物柜的便當袋里。
我們的秘密在蟬鳴聲中悄然發酵。晨跑時她會突然出現在我左后方第三根跑道,洗發水味道混著露水沁入晨風;午休天臺的陰影里,她總把耳機分我一半,德文版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在耳膜上織就細密的網。
最難忘的是暴雨突襲的黃昏。我們被困在器材室,潮濕的空氣中懸浮著松香和她的茉莉花香。她的手電筒光束掃過蒙塵的獎杯,突然停駐在1997年校友捐贈名錄上:“你看這個段明輝,和我爺爺同名呢。“
驚雷炸響的瞬間,整排鐵架都在震顫。她下意識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陷入皮膚的疼痛帶著溫熱的戰栗。我們數著心跳等待雨停,直到夕照突然穿透云層,在積水的地面映出彩虹。
六月初的傍晚,白瓷杯消失了三天。第四天我收到快遞包裹,里面躺著摔成七瓣的瓷片,還有張泛潮的明信片:“訓練時被撞翻了“。我用環氧樹脂修補了整整一夜,裂縫處撒上金粉,讓殘缺化作星辰的軌跡。
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相遇,杯子里盛著浸泡在蜂蜜里的枇杷。“止咳的“,她隔著鐵絲網比口型,指尖在脖頸處劃出優美的弧線。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三天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自從在圖書館撞見她與德語老師討論歌德學院的事宜。
梅雨季結束時,儲物柜里的松木箱突然清空。我蹲在空蕩蕩的鐵架前,發現箱底用粉筆畫著小小的羽毛球,落款日期是我們初遇那天。窗外飄來破碎的德語朗誦聲,段夢瑩正在走廊盡頭背誦《漫游者夜歌》,“überallenGipfelnistRuh...“每個音節都像羽毛落在心尖。
那天夜里我翻開《飛鳥集》,發現第327頁夾著根銀藍色的羽毛球羽毛。燈光下細小的羽枝泛著虹彩,恍若她救球時躍動的身影。我在空白處抄下里爾克的詩句,卻始終沒有勇氣塞進她的儲物柜。
七月流火的午后,白瓷杯再次出現在老地方。杯中的冰塊已經融化,泡著枚深褐色的梧桐籽。便簽上是她少見的潦草字跡:“聽說這種子能保存十年“。
我捧著杯子在烈日下站成雕塑,直到遠處傳來行李箱滾輪碾過砂礫的聲響。保安亭的收音機突然飄出《藍色多瑙河》,音符在熱浪中扭曲成告別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