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耦園遺韻**

慕尼黑的初雪還未化盡，我們已站在蘇州耦園的漏窗下。段夢瑩裹著月白繡銀絲的披風，指尖撫過褪色的楹聯，那些被雨水泡發的墨跡里游動著金魚形狀的蟲洞。“‘耦園住佳耦，城曲筑詩城’，爺爺把下聯刮花了。”她呵出的白霧里浮著陳年桐油的氣味，像在復述某個古老咒語。

拆遷隊的紅漆圈墻下，我們踩著瓦礫翻開艾爾莎的日記。1957年春的記述泛著黃梅天的潮氣：“明輝說九曲橋第十根欄桿有暗格，藏著我們打賭輸掉的羽毛球。”段夢瑩忽然奔向殘破的池塘，繡鞋陷進淤泥，驚起沉睡多年的錦鯉。

在橋欄青苔覆蓋處，我們撬開松動的石磚。鐵盒里躺著顆櫻桃核制的古球，羽毛早已朽成蛛網狀，纏著的紅絲帶卻艷如凝血。盒底壓著張糖紙，印著東德國營糖果廠的商標，背面鋼筆字暈染不清：“愿逐月華流照君。”

“這是《春江花月夜》。”我捻著糖紙的手忽然被段夢瑩按住，她掌心有當年握拍留下的繭，此刻正微微發顫。我們頭頂的漏窗將夕陽切割成菱形光斑，在她睫毛下晃動著，恍若年少時器材室鐵網篩落的碎金。

暮色中闖入位拄杖的漆匠，自稱見過段明輝重修耦園的日子。“那先生總對著漏窗打球，說等個會跨欄接殺的姑娘。”老人渾濁的眼里泛起水光，“六二年秋雨夜，他抱著斷了弦的球拍沖進雨里，第二天檐角就多了串德國風鈴。”

我們循著他顫巍巍的指點，在殘存的西廂房梁上尋到銅制羽球風鈴。十二枚鈴鐺刻著十二地支，中空處塞著泛潮的卷煙紙。段夢瑩拆開庚寅年的那張，俄文電報譯文刺痛了眼：“柏林墻起，勿候。”日期正是1961年8月13日。

當夜借宿在未拆的東廂，月光從瓦縫漏下如陳年舊傷。段夢瑩將風鈴掛在雕花床頭，每陣穿堂風過，德文情詩便與蘇州評彈的錄音交織成奇異安魂曲。她忽然解開隨身香囊，倒出十二枚慕尼黑梧桐籽：“這是艾爾莎每年寄往中國的念想。”

我們在天井燃起篝火，焚燒那些未抵達的信件。火焰吞噬俄文電報時，段夢瑩輕聲哼起《羅蕾萊》，德語歌詞卻在某個高音處斷裂成吳語哭腔。灰燼中浮現未燃盡的紙片，拼湊出艾爾莎最后的筆跡：“我教會女兒用繃帶纏拍柄，就像你當年教我。”

黎明前最冷的時刻，她將臉埋進我肩窩，雪松香里混著老宅的霉味。“母親總說我是早產兒，”呼出的熱氣在毛衣上凝成霜花，“現在想來，該是六二年深秋。”我們望著風鈴在朔風中打轉，忽然明了那些刻意錯過的球賽、那些永遠差半步的舞姿、那些修補卻留痕的白瓷杯，皆是血脈里傳承的遺憾本能。

拆遷隊的轟鳴聲迫近時，段夢瑩將紅絲帶系上最后一根廊柱。絲帶在風中舒展如未寄出的信箋，夕光為它鍍上金邊時，我仿佛看見艾爾莎躍過柏林墻的衣角，看見段明輝在漏窗間追逐的虛影，看見所有未完成的愛意終成飛鳥，在坍圮的時光里覓得永恒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