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玉米地蒸騰著土腥氣。我蹲在門檻上剝青豆,爺爺?shù)暮禑熚痘熘铋g的艾草香飄過來。自從那夜后,他的脊背更佝僂了,煙桿上卻多了串發(fā)黑的銅鈴——和宋三爺當(dāng)年驅(qū)邪用的一模一樣。
“幺娃子,去后山采點(diǎn)車前草。“
爺爺突然開口,煙鍋在門框上磕出火星
“順便把井臺上的紅布收回來。“
我挎著竹籃走到老井旁,發(fā)現(xiàn)紅布下壓著半張泛黃的婚書。新郎名字被蟲蛀得模糊,新娘那欄赫然寫著“宋玉娥“。井壁的青苔間,有道新鮮的抓痕,指甲縫里還卡著半片褪色的中山裝布料。
雨絲滲進(jìn)衣領(lǐng)時,我正趴在井臺上辨認(rèn)那行褪色的生辰八字。老井里涌出的陰氣激得后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苔蘚間的抓痕像某種符咒,指甲縫里的藍(lán)布片讓我想起爺爺箱底那件壓箱底的舊中山裝。
“幺娃子!“爺爺?shù)臒煑U在土墻上敲出悶響,“讓你收個紅布要磨蹭到晌午?“
我慌忙把婚書塞進(jìn)褲兜。竹籃里的車前草沾著露水,山路兩旁的野薔薇開得血紅。經(jīng)過祠堂時,風(fēng)鈴?fù)蝗欢.?dāng)作響,宋三爺?shù)倪z像在供桌上蒙著灰,那雙鷹眼卻像活過來似的追著人看。
灶膛的火光映得土墻發(fā)紅。爺爺往鐵鍋里撒了把糯米,蒸汽模糊了他眉間的溝壑.
“后山采的?“
“井臺邊也長了些。“
我故意用竹簽撥弄炭火,火星濺在他磨破的千層底上。
“奶奶當(dāng)年......“銅鈴驟響。
爺爺手里的鍋鏟當(dāng)啷落地,艾草煙在梁柱間扭成詭異的蛇形。他枯枝般的手指掐住我腕子,力道大得駭人。
“你碰井水了?“
“沒有沒有,我就看了一眼......”
爺爺上下打量我一番,那眼神好似看穿了我一樣,我心虛的埋頭,不敢看他。
“那地方邪氣,你還小,以后一個人少去那里;還有,小孩子,不該知道的少打聽!”
說完爺爺頭也不回的進(jìn)屋睡覺去了。
月光爬上窗欞時,我被尿意憋醒。門縫里漏進(jìn)一縷青煙,爺爺佝僂的背影正往老井方向挪動。他胸前掛著那串銅鈴,紅繩在夜色里拖出暗褐的痕跡——像凝固的血。
井臺邊的野草倒伏成旋渦狀,水面漂著半截紅蓋頭。爺爺從褡褳里掏出黃符紙,我認(rèn)出是宋三爺葬禮上燒的那種。銅鈴每響三聲,井底就傳來指甲刮擦石壁的響動,混著女子嗚咽的尾音。
“玉娥......“爺爺突然對著井口喚了聲,驚得樹杈上的烏鴉撲棱棱飛起。我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只見一支銀鐲在月光下泛著尸斑似的青灰。第二天村里來了個收舊貨的,麻袋里裝著褪色的戲服和生銹的銅鏡。經(jīng)過我家院墻時,他沖井臺方向連打三個噴嚏,銅錢串子嘩啦啦響:“陰債難償啊,這井里壓著兩口棺材呢。“
爺爺抄起掃帚趕人,我卻看見他后頸的冷汗浸透了汗衫。午飯時多了盤涼拌朱砂根,苦味在舌尖炸開時,井臺方向傳來重物落水聲。等我們跑到跟前,只看到漂著油花的漣漪,和半塊泡發(fā)的龍鳳喜餅。深夜我被啜泣聲驚醒。井水漫過門檻,在泥地上洇出個人形水漬。梳妝鏡蒙著水霧,映出個穿大紅嫁衣的背影,發(fā)間別著的并蒂蓮還在往下滴水。我想起婚書上那個被蟲蛀爛的名字,突然看清鏡中人沒有腳。
銅鈴在炕頭震得跳起來,爺爺破門而入時帶進(jìn)滿屋腥氣。他左手攥著染血的桃木釘,右手紅繩已經(jīng)纏到肘彎。
“去祠堂請宋三爺?shù)逆?zhèn)魂幡!“
我赤腳跑過曬谷場,露水沾了滿身。祠堂門環(huán)上掛著新鮮雞血畫的符咒,宋三爺?shù)呐莆磺肮┲鶖嘞恪f?zhèn)魂幡裹在褪色的蟒袍里,我剛伸手去夠,供桌下的陶甕突然炸裂,黑水里浮出個腫脹的嬰兒頭顱。
“姐姐......“那東西咧開長滿細(xì)齒的嘴,眼窩里游出透明的小魚,“來玩捉迷藏呀......“
鎮(zhèn)魂幡在我懷里發(fā)出尖嘯,幡尾掃過之處,陶片上的青苔瞬間焦黑。嬰兒的頭顱滾到門檻外,被月光一照化作灘腥臭的淤泥。我跌跌撞撞往回跑時,看見老井上方懸著頂紅轎子,轎簾被陰風(fēng)吹起,露出半截纏著鐵鏈的森森白骨。
爺爺正用銅鈴在井臺畫陣,桃木釘已經(jīng)釘入七個方位。井水沸騰般冒著泡,每顆水珠里都映著張扭曲的人臉。當(dāng)?shù)诎烁夷踞斎胪習(xí)r,轎子里傳來刺耳的刮擦聲,像是長指甲在撓棺材板。
“三十年了......“井底傳來空靈的嘆息,水面上浮出件繡著金線的嫁衣,“聶守業(yè),你說要給我種滿山紅杜鵑......“
爺爺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發(fā)黑的血。陣法缺了口,紅轎轟然墜入井中,激起的水柱里伸出只青白的手,腕上銀鐲與我枕下那對一模一樣。我想起奶奶在我十歲那天給我的一對銀鐲。
“快搖鈴!“爺爺把銅鈴塞給我,自己咬破舌尖在掌心畫血符。銅鈴每響一聲,井水就退半寸,但那只手已經(jīng)抓住我的腳踝。寒氣順著小腿往上爬,皮膚上結(jié)出霜花。
水幕中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畫面:暴雨夜的山路上,送親隊伍的火把映著泥石流的慘白。十六歲的宋玉娥被壓在轎子下,大紅蓋頭浸在血泊里,而年輕時的爺爺正用鐵鍬挖開潮濕的墳土......
井水突然暴漲,那只手攀上我的腰。千鈞一發(fā)之際,爺爺撲過來將銅鈴按在鬼手印堂,自己卻被拽入井中。待一切平靜后我還沒緩過神來,身后卻傳來爺爺空靈的聲音
“幺娃子,回去睡覺!”
在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后一眼我看見他嘴角含笑,白發(fā)好似在漩渦里散成朵雪蓮。
三天后我給三爺重新立上了牌位,宋三爺?shù)你~鈴掛在井臺上,風(fēng)一吹就叮當(dāng)響。井水清可見底,倒映著后山新開的紅杜鵑。只是每逢陰雨天,井壁的青苔間會滲出暗紅的痕跡,像誰用血寫的生辰八字。而我的枕頭下,不知何時多了半塊龍鳳喜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