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回來的路上，我撞見隔壁李嬸在村口燒紙錢。她見四下無人，突然拽住我袖口。

“你爺爺年輕時是'陰陽渡'，專給橫死的人引魂。宋三爺本是他師弟，二十三年前七月半...“她話沒說完，后山突然傳來銅鈴聲，驚得紙灰打著旋往老井方向飄，李嬸趕緊禁聲，提著籃子倉皇離去。

當夜，我在柴房發現個樟木箱子。褪色的道袍下壓著本手札，扉頁寫著“戊寅年驚蟄，封邪于井“。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張合影：年輕時的爺爺和宋三爺并肩而立，兩人手中各執半截青銅羅盤。照片背面用朱砂寫著“天地為證，背誓者永墮血池“。

柴房里的霉味混著紙灰氣息，我蹲在樟木箱前渾身發冷。手電筒的光圈里，爺爺年輕時的道袍泛著詭異的青灰色，領口繡著的八卦紋已經被血漬染成褐色。

手札里掉出的照片背面，朱砂字跡像蚯蚓般扭曲。我摸著那道將青銅羅盤一分為二的裂痕，指尖突然傳來針扎般的痛楚。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變成了暗紅色，井臺方向傳來嬰兒的啼哭。

“?！?/p>

銅鈴聲在屋檐下炸響，我猛然回頭，看見紙窗上映出個佝僂的人影。那人手持的招魂幡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幡尾的銅錢串正正指向老井方向。

“幺娃子?！吧硢〉纳ひ魩е渭役晏赜械纳揭扒徽{，“你爺爺欠的債，該還了?！?/p>

我攥緊半塊青銅羅盤退到墻角，手札里的記載突然在腦海中清晰起來：戊寅年驚蟄，雙生母子煞現世。那對溺死在井里的冤魂，此刻正在照片泛黃的邊緣獰笑。

我鬼使神差的來到老井旁，看見隔壁李嬸又在燒紙錢。李嬸燒的紙錢灰撲在我褲腳時，帶著冰碴似的寒氣。她枯樹般的手抓得我腕骨生疼，指甲縫里還沾著糯米粒：

“你爺爺當年要是聽勸，也不會......“

這時后山又響起銅鈴聲，這銅鈴聲來得蹊蹺，三長兩短，像是誰在敲更。井臺上的青苔突然泛起水光，我分明看見那些打著旋的紙灰在空中拼出個人形，沒等細看就被夜風吹散了。

柴房的門軸發出老貓哀嚎般的響動。樟木箱藏在堆滿稻草的墻角，箱蓋縫隙里滲出的腥味讓我想起爺爺之前吐出的黑血。當手指碰到道袍下冰涼的青銅物件時，屋檐下的銅鈴突然發了瘋似的亂顫。泛黃的照片里，爺爺和宋三爺之間的裂痕早就存在。他們背后那口雕著饕餮紋的青銅鼎，此刻正在我家地窖里生銹。

子時剛過，井水開始咕嘟冒泡。我握著手札躲在門后，看月光把爺爺的影子拉得細長。他往井里撒的可不是普通紙錢，每張都印著生辰八字。

“你知道為什么銅鈴要裹三層尸布嗎？“他突然轉身，露出領口若隱若現的青色胎記，“當年你宋三爺用鎮魂釘封住那對母子的七竅，卻忘了兇煞最記仇?！?/p>

井底傳來指甲抓撓青磚的聲響，爺爺手中的半塊羅盤騰起黑霧。我懷里的照片突然發燙，背面的朱砂字跡像活過來似的扭動，在掌心燙出一串水泡。當第一縷黑氣纏上腳踝時，我終于看清井水倒映的不是自己的臉。那個渾身濕透的婦人懷抱著青紫色嬰兒，空洞的眼窩正對著我笑。

爺爺的招魂幡擦過井沿，青銅鼎突然震響。我懷中的半塊羅盤泛起青光，井水倒映出的不再是兇煞，而是翻涌的黃河濁浪。

“當年大禹治水至巫山峽，斬蛟龍九條鎮于九州。“

爺爺咬破指尖在羅盤上畫符，血珠竟凝成微型黃河脈絡，“幺娃，爺爺告訴你，這口井底下鎖著的，正是最后半截龍尾骨?！熬讉鱽斫鹗瘮嗔阎?，青磚縫隙滲出黑紅黏液。手札無風自動，翻到記載“戊寅年井異“那頁：龍尾泣血，則地脈崩；嬰煞啼，則陰陽逆。我突然明白照片里的饕餮紋青銅鼎絕非擺設——那正是大禹鑄九鼎時，用來盛放蛟龍心頭血的祭器。

這時血胎嬰煞爬出井口，渾身裹著發亮的黏液。它脖頸處纏著五色絲線，讓我想起手札里提到的“鎖魂蠱“。

“是蠱苗逃女。“

李嬸不知何時出現在柴房外，手里捧著個竹篾扎的草人。

“當年她懷的是鬼胎，寨老用銀針刺入會陰穴，沒想到反被嬰煞借井眼通幽......“

草人突然自燃，灰燼里爬出七只血蜈蚣。井水暴漲三尺，映出個頭戴銀飾的老嫗虛影——正是《溪蠻叢笑》記載的草鬼婆形貌。她干枯的手指穿透水面，徑直抓向爺爺手中的青銅羅盤。

當兩塊羅盤殘件拼合時，月光在井臺投射出巨大的八卦陣。陣眼處浮現漢闕殘影，門楣上“幽都“二字滲出血珠。這竟是《山海經》中“鬼帝居所“的入口。

爺爺的手札最后一頁突然顯形，記載著明代陰陽渡的慘案：“崇禎七年，開鬼門關渡十萬餓殍，遇黑眚襲，三百童子血祭方封......“爺爺的道袍被陰風吹開，露出胸口紋著的梼杌圖騰。兇獸眼睛突然睜開，井底傳出鎖鏈盡斷的巨響。我終于看清那截龍尾骨上布滿牙印——正是《神異經》里“食人未咽“的梼杌齒痕。

爺爺喉間滾出非人的低吼，梼杌紋身竟如活物般游入青銅羅盤。羅盤陰陽魚咔噠轉動，井底龍尾骨上的齒痕開始汩汩滲血——那分明是《水經注》中記載的禹王鎖蛟處刑之血！

“原來爺爺把梼杌兇魄封在自己皮肉里......“

我攥緊手札后退，饕餮紋青銅鼎突然嗡鳴著浮空。鼎內凝結的血珠化作九道赤芒，在八卦陣中勾勒出大禹治水的河圖虛影。井水裹挾著血胎嬰煞倒灌回鼎中，它脖頸的五色絲線竟與鼎耳處的銅綠絞成《連山易》卦象。

草鬼婆的虛影發出尖嘯，七只血蜈蚣突然調轉方向噬咬她的銀飾。李嬸趁機拋出三枚沾血的五銖錢，正是手札里夾著的“崇禎通寶“。錢幣嵌入井臺石縫的瞬間，月光在幽都門楣凝成“罪己“二字——這分明是崇禎帝吊死煤山時的悔龍璽??！龍尾骨突然迸發耀目金芒，那些梼杌齒痕里浮出密密麻麻的甲骨文。

爺爺的道袍在罡風中寸寸碎裂，露出脊背上用朱砂寫的《洪范九疇》。當最后一道符文亮起時，井底的漢闕殘影轟然閉合，將沸騰的黑紅黏液與草鬼婆一并吞入地脈深處。

血胎嬰煞在青銅鼎中化作青煙，唯剩半片苗銀長命鎖叮當落地。爺爺踉蹌著跌坐在八卦陣眼，胸口梼杌紋身的眼睛緩緩閉合。他拾起長命鎖輕聲道：“崇禎年間的陰陽渡，其實缺了半具龍骨鎮水......玉娥的鬼胎，原是大禹斬蛟時逃逸的惡蛟殘魂。“月光漸漸黯淡時，我發現手札最后一頁的“童子血祭“字跡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用殄文寫就的新章：“癸卯年井異，以梼杌為引，禹鼎為媒，罪己詔封幽都。“

井臺青磚上的黑紅黏液凝成暗紅色卦爻，恰與黃河故道的地形暗合。遠處傳來第一聲雞啼，李嬸默默將草人灰燼撒入井中。當朝陽躍出山脊時，井底的龍尾骨已化作尋常青石，唯有爺爺道袍殘片上的梼杌紋路，在晨光中泛著淡淡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