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拔前夜，溫知韞蜷在話劇社倉庫的舊幕布里背臺詞。褪色的紅絨布蹭得她臉頰發(fā)癢，臺詞本空白處畫滿潦草的舞臺動線圖，亮色熒光筆在臺詞上圈圈畫畫。

“玫瑰原來是用我的血染紅的！”她的指尖無意識的摩挲著劇本邊緣，帆布鞋尖在地面上劃走，像在丈量什么精準(zhǔn)方位，而劇本里本該凄美哀婉的夜鶯獨白，被她念得有幾分咬牙切齒。

“憤怒型夜鶯？”

陳江安推門而入時，他身上特有的松木冷香混著熱可可的甜膩撞散了倉庫的霉味。他從逆光處走來，手上還拎著一個便利店的塑料袋。

“原著里不是它到死都心甘情愿？”

她沖他聳聳肩道：“隨便找找情緒咯。”

“你的數(shù)學(xué)試卷我改好了，有點進步。”他不置可否的轉(zhuǎn)移了話題，順手將試卷拋了過去。卷面上95分的紅色批注旁畫著只戴眼鏡的兔子——是她堅持要求的進步符號。

溫知韞成績不錯，唯有數(shù)學(xué)和物理不是一般的差，在陳懷瑜的建議下，她每周會做幾套試題讓陳江安給她講解，畢竟好資源不用白不用。

她舉起雙手接住飛來的試卷，接到時手肘帶倒了一摞道具皇冠，鑲著水鉆的冠冕骨碌碌滾到他腳邊。陳江安彎腰撿起，指尖拂過塑料寶石的切面：“折射率0.3，透光性差。”

“就像能讓最后一排看清不就夠了。”她搶過皇冠戴在頭上，簾幕縫隙漏進的月光落在發(fā)間反倒為假寶石鍍上一層真銀輝，“就像你總說獵戶座腰帶該校準(zhǔn)到35.5度，可我只在乎它看起來像不像鉆石。”

陳江安對此不置可否，只是沉默著拆開塑料袋，放任熱可可的甜霧在冷空氣中升騰。

溫知韞聞到熟悉的香甜，看著他動作的眼眸仿佛猝然亮起了星光，兩只手作小狗狀一蹦一跳地湊近他，而不經(jīng)意間她還嗅到了另一股熟悉的味道，是來自他袖口的新鮮油墨味——他剛印完下周天文社的觀測手冊，這是繞了半個校園來送的作業(yè)。

“辛苦你～”她沖他眨了眨眼睛，心滿意足的從他手上接過那杯溫?zé)嵯闾鸬臒峥煽伞?/p>

“下周四公演。”他耳尖透著淡淡的緋色，又把話題扯回到話劇，“家長席在二樓左側(cè)，視野最佳的是前三排，試卷背面空白處我做了舞臺結(jié)構(gòu)和動線分析，大概估算出了最佳聲光聚焦點，適合重要觀眾。”

她捧著紙杯暖手，低頭看著可可漬在臺詞本暈開的玫瑰狀的水痕：“我還沒選上呢，你怎么知道我行不行。”

“你想做就沒有不行，數(shù)學(xué)是，話劇也會是。”陳江安看向她，目光炯炯。

她被他不尋常的眸光閃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低聲呢喃：“如果臺下空無一人呢？”

陳江安的目光掃過她畫在試卷背面的舞臺動線圖——最佳觀賞位被熒光筆圈成一顆星。他摘下又被遺忘在鼻梁上的眼鏡，垂手間鏡框與倉庫鐵架相撞，發(fā)出與目鏡相撞時不同的一聲脆響。

“光不會因為沒人看見就停止閃爍。”

他的目光穿過秋日漸涼的空氣像一支強心劑混著熱可可的香醇甜膩，精準(zhǔn)又快速的打在她心間。

她抬起頭，雙眸堅定而清亮，舉起手中的熱可可推向他的方向，“那就借你吉言啦。”

她回答的是他上一句話。

陳江安聞聲，舉起手中的礦泉水朝她的熱可可杯身輕輕一碰。其實他一點也不會鼓勵人，比起吉言，說得更多的只是真心話。

秋風(fēng)乍起，看著厚重的簾幕也被吹起一個角，銀輝似的月光毫不吝嗇的灑落在相視一笑的二人身側(cè)，給氣氛平添一份若有似無的繾綣。

也許是應(yīng)了陳江安的“吉言”，話劇社公布的女主角正是溫知韞。

不過因為林柚的人際關(guān)系很好，在話劇社沒對外公布之前，她就和社長套到信息并手舞足蹈的把這個好消息傳給本人了。溫知韞知道的時候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驚喜，或許是因為陳江安打的“強心劑”，她隱隱覺得只要她耐心的做全自己的事，一切都會這樣慢慢的順利下去。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里，溫知韞都忙于學(xué)習(xí)和排練，直到演出前一天都沒再去過天文室，只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才得以見陳江安并大吐苦水。

忙碌得腳不沾地的日子總是過得又充實又快，轉(zhuǎn)眼就到公演的那個下午，《夜鶯與玫瑰》是第十一個節(jié)目。

溫知韞躲在厚重的幕布后透過縫隙觀察臺下那個“最佳聲光聚焦點”，影影綽綽好像坐了人。

選拔結(jié)果出來的那個周末，溫欽夫婦終于難得休息了整整兩天，便帶著溫知韞和陳家一起吃了飯。趁著服務(wù)員上餐前，溫知韞從小挎包里拿出四張票分發(fā)給四個大人，并告訴他們她當(dāng)選了女主角，如果有空的話可以來看一下。她語氣中已經(jīng)極力掩飾了期待，但陳江安看著她笑得微微瞇起的眼睛，好像透過瞳孔看清了她期待又不安的心跳。雖然知道大人不會說不好的話讓孩子失落，雖然有過很多次前車之鑒，但父母說會去的時候，溫知韞還是像偷吃到糖果的小孩那樣滿足，哪怕極力控制卻也不可抑制的產(chǎn)生了期待。

……

“把觀眾當(dāng)成南瓜就好，把觀眾當(dāng)成南瓜就好……”看她虛探著頭似乎很緊張，社長便在她耳邊重復(fù)老套的緩解技巧。

她聽著臺下不絕于耳的掌聲，心跳“怦怦——”不由自主的和掌聲合上拍，手心沁出薄汗，又緩緩浸入她緊緊攥著的劇本里，被她短時間內(nèi)翻閱多次的劇本已經(jīng)有些破舊。這是她第一次上臺表演，還是作為主角，想著臺下熙熙攘攘的人里或許坐著父母和陳父陳母，社長的話還像魔咒一樣縈繞在她耳邊，溫知韞的緊張不減反增。她只好退回后臺化妝間，閉上眼一點點回憶復(fù)盤上一次排練時的問題，并緩緩地開始做起了深呼吸，試圖摒棄這些來自外界的干擾。

后臺分為兩個部分，沒有上場的基本都匯聚在一個比較大而空曠的房間，這個房間還劃分了換衣室、化妝室以及等候室三個功能分區(qū)；而表演完畢的人就會去到另一個相對狹小的房間，那個房間就只有換衣室、幾個化妝鏡和幾排零星長椅，演員換了裝就會在那合影留念，接著就一拍兩散。

陳江安被安排了拍攝記錄的任務(wù)，于是他從善如流的循著人流混入化妝室。一推開門就看見了他將要拍攝的女主角，她已經(jīng)換好表演服裝——銀紫色的漸變抹胸長裙，胸口布滿繁復(fù)的羽毛和閃亮的水鉆。

陳江安注意到，她手腕上有戴著綴有羽毛的手鏈，這是他上周送她的小禮物，銀鏈上墜著一只銀質(zhì)的藍色星星，星星的中心則是一枚微型指南針，因為舞臺位于正南方，所以指針將永遠(yuǎn)指向舞臺。

她本身長相是柔和甜美那一掛，但不知道為什么夜鶯強調(diào)魅惑感的妝容反而和她相契合。她密而長的睫毛被夾得卷翹，平日里薄得血管都依稀可見的眼皮有層次的被抹上淡紫色眼影，也許是模擬夜鶯形態(tài)，眼皮中間打了一道銀色高光，閉眼時活像夜鶯的瞳孔。光潔的臉龐被化妝鏡附著的自然光映照，她緊閉著眼睛，眼窩深邃，鼻子挺翹，在妝容加持下，頗有幾分清冷圣潔的神女感，涂好唇彩的嘴唇一張一合正像在徐徐念著什么咒語。

見過休閑裝的她，校服的她，睡衣的她，正裝的她，這還是第一次見上臺表演的她。

陳江安默不作聲的舉起相機調(diào)節(jié)焦距，眼睛里盛著不易察覺的溫情，快門聲乍起之時，溫知韞恰好心有靈犀般睜開眼望向他，一張?zhí)鞎r地利人和的照片就出現(xiàn)了。

“你怎么偷拍我——”溫知韞佯裝惱怒的質(zhì)問。

陳江安向她走去，把剛剛拍好的照片邀功似的給她欣賞，“被派了任務(wù)來記錄我們女主角，看我拍得多好。”

照片確實拍得極好，他構(gòu)圖時避開了鏡子，打在她正面的光截去光源處反倒像她自身發(fā)出的光。轉(zhuǎn)頭的瞬間，她眉目柔和又帶有幾分成熟妝容的魅惑感，眼眸中還有著依稀可見的茫然。這張照片最大程度的展現(xiàn)了她和妝造是多么的高度適配。

“嗯……還不錯，不過主要還是我人好看吧～”溫知韞左看右看，燈光、氣氛、表情、構(gòu)圖都很優(yōu)秀，實在沒辦法對這張照片不滿意。

陳江安和快門聲的突然出現(xiàn)暫時打散了她的焦慮緊張，讓她又想起另一個很關(guān)心的問題——爸媽來了嗎？

溫知韞很好奇卻又很猶豫，她實在害怕聽到的答案會讓她失態(tài)到影響表演。劇組上下全情投入的排練了這么久，她總不能因為自己的問題就影響整體這么久以來的付出。

化妝鏡前的燈光刺得溫知韞眼眶發(fā)酸。她攥著裙擺上的羽毛，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陳江安站在她身后，透過鏡面瞥見她睫毛的顫動——像夜鶯被荊棘刺穿前的最后掙扎。

“你很適合夜鶯這個角色。”他突然蹲下，慢條斯理的為她整理裙擺上有些凌亂的羽毛。

“怎么說？”

“夜鶯不在乎世俗所謂的值不值得，只做她覺得正確的事，不計代價也不問結(jié)果，你也一樣。所以享受過程，不要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