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水總帶著股婦科消毒水的氣味，沿著學校斑駁的窗欞往屋里滲。楊舒擦拭玻璃時，指甲蓋不慎刮到塊暗褐色的污漬，那痕跡像極了去年秋游被孩子們打翻的紅糖糍粑。五斗櫥在濕氣里脹成懷孕的河馬，最底層的抽屜突然發出聲老嫗咳嗽般的悶響——那只裹著苔蘚綠的樟木匣子，竟自己頂開了松動的隔板。

照片飄落的過程被水霧拉得極慢，三十七張笑臉在陰翳中次第綻放。有張雙人照恰好卡進地板裂縫，男人左耳垂的缺口正對著天花板霉斑，組成個歪斜的感嘆號。蘇然后來在警局做筆錄時反復強調，當時空氣里浮動的不是灰塵，而是數以萬計褪色的擁抱，每個分子都粘著經年的情話碎屑。

“這可比我們急診室的過期病歷精彩多了。“蘇然蹲在滿地狼藉中，指尖挑起半頁泛黃的診斷書。紙頁邊緣的嚙痕讓他想起上周解剖的田鼠，那些小家伙連手術縫合線都啃得津津有味。楊舒的舊物箱儼然是座微型廢墟，鍍銀蝴蝶發卡與干枯玫瑰纏繞成荊棘冠冕，被蟑螂糞便黏連的結婚證殘片，拼出半張扭曲的十字架。

第四日傍晚的梧桐樹影里，蘇然的鼻腔突然捕捉到危險的甜腥。那味道他在臨終病房聞過太多次——絕望催生的酮酸混著抗抑郁藥的苦杏仁味，正從302室的換氣扇往外溢。保安老張的搪瓷缸里泡著三顆脫皮花生，這個退伍偵察兵用茶垢密布的缸底叩擊窗臺：“楊老師說要曬被子，可這鬼天氣連晾衣繩都長蘑菇了。“

破門而入的瞬間，防盜門鎖芯迸出的銅銹濺到蘇然白大褂上。他忽然記起醫學院的青銅解剖臺，那些永遠擦不干凈的綠斑，總在福爾馬林霧氣里開出細小的花。楊舒蜷縮的姿勢像極了胚胎標本，腳踝處的小黃鴨襪子讓他喉頭發緊——昨天急診室有個孩子也穿著同款，被醉駕父親撞飛時，棉襪上的鴨子眼睛還亮著熒熒反光。

“知道霉菌是怎么吃照片的嗎？“楊舒的聲音像生銹的手術剪劃過紗布，“它們先腐蝕擁抱的臂彎，再蛀空接吻的唇紋，最后連戒指反光都吞得干干凈凈。“她揚起的雙人照上，霉斑正沿著男人西裝褶皺攀爬，領帶結的位置已生出灰白色菌絲。

蘇然熬小米粥時往砂鍋投了把藏紅花，暗紅蕊絲在沸水里舒展成血管脈絡。楊舒吞咽時脖頸繃出青瓷的脆薄感，鎖骨處的煙疤隨吞咽起伏，像條盤踞的胭脂蛇。這個總被家屬投訴“消毒水味太重“的醫生，此刻卻從白大褂兜里摸出袋跳跳糖——上周搶救失敗的男孩口袋里也藏著同款，糖粒在停尸房還在死者舌尖炸開細微響動。

人民公園的錦鯉池漂著層病懨懨的綠藻，楊舒的凝視讓死魚翻白的肚皮都顯出憂郁的哲學意味。蘇然撒魚食的動作驚醒了晨練的老人們，有個穿太極服的大爺用劍尖戳地：“后生，你這喂的是魚食還是孟婆湯？“紅色錦鯉群聚瞬間，鱗片折射的光斑在楊舒瞳孔里拼出破碎的萬花筒，穿紅肚兜的孩童突然指著水面尖叫：“落水鬼在喂替身！“嚇得賣糖畫的手藝人失手澆壞了剛成型的鳳凰尾羽。

楊母找上門那日恰逢清明，她腕間的開光佛珠不斷撞擊女兒大學時買的金鑲玉耳墜，叮當聲里裹著香火錢特有的銅臭味。“舒舒打小就愛收破爛，“老太太捻動木珠的速度像在給亡夫撥算盤，“六歲藏糖紙，十六歲藏情書，二十六歲藏結婚證——可惜這次藏的是個活人。“蘇然注意到她旗袍盤扣里別著根銀針，針尖上的紅線頭讓他想起手術室的心電圖導線。

看《重慶森林》那夜，急診室送來個吞安眠藥的姑娘。楊舒盯著銀幕上過期的鳳梨罐頭，突然笑出氣管痙攣的顫音：“我給那人腌了整年的泡菜，后來發現他拿我的泡菜壇子給三個女人當定情信物。“蘇然把爆米花換成陳皮糖，黑暗中糖紙的脆響與搶救室的儀器嗡鳴形成詭異二重奏。當金城武開始對著肥皂說話時，楊舒突然扳過他手腕：“你聞聞，我腕上的淤青像不像塊發霉的綠豆糕？“

抗抑郁藥片擺成的心形圖案總在凌晨三點潰散，蘇然發明了用芝麻糊玩“猜藥片“的游戲。“這顆是跳跳糖，“他故意把勞拉西泮舉到臺燈下，“含住了能聽見彩虹爆炸的聲音。“楊舒笑得打翻瓷碗時，褐色糊狀物沿著桌布紋路蔓延，宛如ICU里永遠擦不干凈的生命體征曲線。

補筆錄那日，老民警的搪瓷缸里泡著三顆胖大海，膨脹的果肉像極了解剖課的人體器官模型。“現在的小年輕啊，“他吹開浮沫時瞥見蘇然衣領下的醫用膠布，“談戀愛就像在化糞池邊上放煙花。“突然響起的警鈴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蘇然望著紅藍閃爍的警燈，恍惚看見自己當年在婚禮現場擰壞的霓虹燈牌——那晚他親手拆下“囍“字里燒斷的燈絲，金屬余溫至今還在指尖留著淡褐色的疤。

結案那日突然放晴，楊舒把樟木匣子搬到了幼兒園天臺。孩子們用蠟筆在霉斑上畫太陽，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照片缺口：“老師，這個叔叔的耳朵被月亮咬掉啦！“蘇然正在修補小黃鴨襪子的破洞，聞言手一抖，針尖在指腹點出顆血珠。他忽然想起醫學院的解剖課筆記，某頁邊角曾潦草地寫著：有些傷口無需縫合，等待足夠的光照與童謠，自會生長出玫瑰形狀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