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拉山口的風，已經不能稱之為風，那是裹挾著冰碴的刀刃風暴，像千萬把細小的、無堅不摧的刀刃，瘋狂地切割著越野車的防滑鏈，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哀鳴。

車身劇烈地搖晃著，仿佛隨時都會被這狂暴的力量撕成碎片。楚炎緊緊地拉住扶手，以免過度顛簸，他的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氧氣泵的嘶鳴聲微弱而無力，幾乎被引擎的咆哮和風的怒吼完全淹沒。他感覺自己的肺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尖銳的刺痛。

丹增將厚重的藏袍袖口緊緊扎進牛皮手套里，風霜雕刻出的古銅色的臉毫無情緒。他緊緊握住方向盤，那方向盤在他掌中，仿佛一頭被激怒的、拼死掙扎的牦牛，極力想要掙脫他的掌控。

他深邃的眼睛緊盯著前方，那目光穿透風雪，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又似乎在計算著什么。

“山口十公里內……沒有避風點……”丹增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車……必須扔在這里。”

楚炎知道真正的挑戰才開始，他慶幸丹增是他的向導，在這片殘酷的土地上，經驗，是比任何理論都更寶貴的財富。

楚炎透過結霜的車窗望去，天地間只剩灰白混沌。他想起昨夜在道班火爐旁聽到的傳說——2018年的雪災中，一輛載滿游客的大巴被埋了三天三夜，道班工人用鐵鍬挖出活人時，遇難者的睫毛還掛著冰晶。此刻儀表盤顯示車外溫度-32℃，呼吸器濾芯已凍成硬塊。

狂風像無數只無形的巨手，粗暴地撕扯著兩人，試圖將他們掀翻在地。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窩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使不上力，卻又被瞬間吞噬。三十公斤的裝備，此刻像是吸飽了水的海綿，沉重地壓在肩頭，勒進血肉，每走一步，都是對體力的巨大消耗。

丹增突然停下腳步，像一尊被凍結的雕塑，猛地拽住了楚炎的胳膊。楚炎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順著丹增的目光望去，心頭猛地一沉。

百米開外，一條深不見底的冰溝橫亙在風雪中，像一道猙獰的傷疤。溝壑邊緣，一群藏羚羊被困其中，它們絕望地掙扎著，用那只已經折斷的角，徒勞地撞擊著光滑的冰壁。每一次撞擊，都發出沉悶的聲響，回蕩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格外凄厲。

楚炎的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又像被這山口的風刀一片片凌遲。

眼前，是無邊無際的灰白，是翻滾咆哮的雪霧，是那冰溝中藏羚羊絕望的掙扎，頭頂，是鉛一樣低垂、仿佛觸手可及的天幕。

他感覺自己像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懸浮在這天地之間，隨時都會被吞噬，被碾碎。

他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卻只吸進滿肺的冰碴，刺得肺葉生疼。

“這……就是……生活……”他斷斷續續地，聲音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與其說是在對丹增說，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他想起那些在寺廟中看到的壁畫，那些虔誠跪拜的信徒，那些燃燒的酥油燈……在這遠離人煙，與天如此接近的地方，生存的壓力被無限放大，任何生命都顯得如此渺小而脆弱，也難怪……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如此敬畏神明，如此虔誠地祈求庇佑。

丹增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望著那條冰溝，古銅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微微閃動。他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生與死的距離，每一個選擇，都可能決定命運的走向。

藏羚羊琉璃般的瞳孔，在楚炎劇烈晃動的頭燈光柱中，凝固成兩點幽深的墨色，映照著這末世般的風雪。丹增沉默地從背包里取出冰鎬和繩索，熟練地將繩索一端系在腰間，另一端拋向冰溝對面一塊凸起的巖石。他深吸一口氣，肺里灌滿了冰碴，像吞下了一把碎玻璃，但他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將冰鎬狠狠地砸進冰面，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楚炎明白他的意圖，他想搭一座繩橋過去。

“能行嗎？”楚炎的聲音被風撕扯得破碎，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對這殘酷現實的質疑。

丹增沒有回答，只是用行動回應。他將繩索繃緊，測試了一下，然后示意楚炎跟上。

楚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這冰溝的深度，一旦失足，后果不堪設想。他緊緊抓住繩索，將全身的重量壓在冰鎬上，每移動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突然丹增猛地伸出手臂，一把將楚炎拽離了原來的位置，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背后襲來，像一堵無形的墻，將兩人狠狠地掀翻在地。

山口深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鳴，那是雪崩的聲音。雪霧翻滾著，像一頭咆哮的巨獸，裹挾著碎石和冰塊，從山頂傾瀉而下，瞬間吞噬了一切。

楚炎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片落葉，在狂風中飄搖，耳邊是震耳欲聾的轟鳴和冰雪碎裂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風雪漸漸平息，楚炎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丹增緊緊護住，丹增的藏袍被碎石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里面被凍得發紫的皮膚。

楚炎緊緊地貼著丹增，兩個男人像兩塊被暴風雪擊打的頑石，緊緊依偎，用身體殘存的溫度給對方取暖，給對方支撐，抵抗著這極寒之地的酷烈。

丹增緩緩地坐起來，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古銅色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比之前更加深邃。

”沒事，這條路我每個月都走上兩次“

丹增從懷里摸出銅壺，壺身早已被凍得冰涼，像一塊寒鐵。他擰開蓋子，倒出一些糌粑粉，又抓了一把雪，用力地揉捏著。那雙粗糙的大手，布滿了凍瘡和裂口，指甲縫里嵌著黑色的泥土，此刻卻顯得異常靈活。

楚炎的嘴唇凍得發紫，指甲也呈現出紺紫色。

丹增將捏好的糌粑團遞給楚炎，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吃下去。楚炎接過糌粑團，觸手冰涼，卻又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那是丹增的體溫。

他張開嘴，將糌粑團塞了進去。粗糙的糌粑粉混合著冰冷的雪水，在口腔中化開，帶著一絲淡淡的甜味和紅景天的辛辣。當這團混合物滑過喉管，落入胃中，楚炎感覺胸腔里仿佛炸開了一團火，一股熱流瞬間涌遍全身。那是紅景天和糌粑在共同作用。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那依舊翻滾的雪霧，心中百感交集。活著，真好。可活著，又談何容易？在這片土地上，生存本身，就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搏斗。

“……走吧，馬上就要登頂了。”

下午三時，風暴驟然減弱。楚炎跟著丹增向上小心的爬行，登上一個山峰。

眼前，是另一番景象。

陽光像一把鋒利的金色巨劍，劈開了厚重的云層，萬道光芒傾瀉而下，灑在唐古拉山的主峰上。那被冰雪覆蓋的山坡，此刻仿佛披上了一層圣潔的光暈，閃耀著令人目眩的光芒。

楚炎抬頭望去，只覺得那光芒刺得眼睛生疼，卻又舍不得移開視線。他從未見過如此純凈、如此壯麗的景象，仿佛天地間的一切污穢都被這場暴風雪洗刷干凈，只剩下這無邊的純白和湛藍。

背后，是深邃到近乎讓人消融的藍色天空，與眼前的雪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人感覺仿佛置身于宇宙的邊緣，與星辰只有一步之遙。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和渺小，也是一種難以抗拒的震撼和敬畏。

“走吧。”丹增的聲音很輕，卻在這寂靜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清晰。”還有最后兩百米“。

他的沖鋒衣結滿冰甲，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玻璃渣。但有一個聲音在召喚他，讓他奮勇向前。

當楚炎掙扎著摸到海拔碑時，朝陽正刺破云層。丹增將他的手掌按在斑駁的“5231米”鋼鑄數字上，數字下方，還鐫刻著一行更小的字跡，那是1998年科考隊遇難者留下的，被冰雪半掩著，字跡潦草而生機昂揚的四個字：“向死而生”。楚炎的手指顫抖著，緩緩撫過那些凹凸不平的字跡，這幾個字，像活了一樣，嵌入楚炎的心頭。他仿佛看到了一群年輕的生命，在這片冰雪荒原上，用最后的力氣，刻下了對生的渴望，對死的坦然。

楚炎的眼眶濕潤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為那些逝去的生命而悲傷，還是在為自己能夠抵近他們而慶幸。他抬頭看了看丹增，丹增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靜靜地望著遠方，那眼神深邃而悠遠，仿佛穿透了這無盡的冰雪，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楚炎看著丹增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是敬佩，是感激，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理解。他知道，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有些風景，只能一個人看。而他，已經足夠幸運，能夠與丹增并肩。

陽光灑在兩人身上，仿佛接受英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