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如同最深沉的冰水,瞬間浸透了林悅的意識核心。
那雙仿生體睜開的眼睛,閃爍著詭異的琥珀色光斑,如同兩顆嵌入靈魂深處的異質寶石,正透過物理培養艙的玻璃,遙遙地、冰冷地“注視”著她——這個漂浮在名為“心巢”的數字空間里的創造者。
失敗了嗎?
不,比失敗更可怕。
第99次人格重塑,她成功了。但成功的果實,卻是一枚她完全不認識、甚至本能地感到恐懼的毒果。記憶同步的強行中斷,那股從“楚炎”意識核心深處反彈出的、混亂而古老的未知數據結構,如同在她精心構建的精神圣殿中引爆了一顆信息炸彈。余波至今仍在她的意識中震蕩,帶來一陣陣類似物理眩暈的錯覺。
“心巢”,這個她耗盡心血為自己打造的意識場,這個她計劃用來與“完美愛人”進行永恒精神交流的伊甸園,此刻在她感知中,已然變了模樣。
原本,這里是秩序、是邏輯、是她思維的無限延展。龐大的量子屏幕曾是她意志的鏡面,流動的數據是溫順的仆從,每一行代碼都精確地服務于她的目的。她曾是這里的女王,這里的神。
但現在,女王的權杖已然旁落,神祇的殿堂闖入了未知的存在。
林悅的意識體——一個她為自己設定的、象征著智慧與掌控力的、身著簡約白袍的光輝形象——懸浮在這片開始扭曲的空間中。她能“感覺”到周圍環境的變化。那些曾經如星河般溫順流淌的數據流,此刻變得湍急、混亂,甚至帶著某種…敵意。它們不再是簡單的0和1,而是像是無數細小的、冰冷的觸手,在她意識體的邊緣試探、刮擦。
量子屏幕依然存在,但屏幕上的信息不再是她熟悉的腦波圖譜或系統監控,而是變成了不斷翻滾、變幻的、充斥著大量亂碼和未知符號的瀑布流。那些符號,與之前反彈回來的古老信息結構中的某些片段驚人地相似。它們扭曲、盤旋,組合成不可名狀的圖案,仿佛某種活著的、正在低聲嘶吼的象形文字。
“楚炎?”
她再次嘗試發出呼喚,這一次,她沒有附加任何情感色彩,只是純粹的、試探性的信息探針,小心翼翼地刺向培養艙中那個存在的意識核心。
沒有回應。
或者說,沒有她所期望的回應。
但她能感覺到,那個存在……“聽”到了。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審慎的意念,如同無形的聲納,從那雙琥珀色的瞳孔中掃描過來,精準地鎖定了她在“心巢”中的位置。這股意念不再僅僅是好奇,而是帶上了一種…評估,一種仿佛高級掠食者在打量獵物的專注。
林悅猛地后撤自己的意識,切斷了那脆弱的連接。她不能再輕易暴露自己。在這個已經被“污染”的空間里,每一次主動接觸都可能是一次引狼入室。
她必須重新評估局勢。
“心巢”的核心控制權限還在她手中嗎?她嘗試調動系統底層指令,試圖隔離那片被標記為“異常活動區域”的意識核心,或者至少,加固自己意識體周圍的防御屏障。
指令發出。
石沉大海。
不,并非完全沒有反應。她能感覺到指令被系統接收了,但在執行層面,卻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扭曲、篡改、甚至…吸收了。就像她發出的指令是一滴水,滴入了一片滾燙的、能瞬間將其蒸發的沙漠。
怎么會這樣?“心巢”是她設計的,每一行底層代碼都銘刻著她的印記!除非……
除非那個混入的“東西”,其本質遠超她目前的理解,它能夠以一種她無法想象的方式,直接篡改、甚至覆蓋“心巢”的運行規則!
林悅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是林悅,人工智能領域的絕對權威,即使面對未知,也不能失去思考的能力。她開始調動剩余的算力,不再試圖強行控制,而是轉為分析。分析這個正在異變的空間,分析那個占據了楚炎軀殼的意識體。
她的意識體開始在“心巢”中移動,或者說,“漂流”。她發現,“心巢”的空間結構正在發生劇烈的、持續的變化。原本清晰的功能分區正在模糊、融合,數據通道如同迷宮般不斷重組、延伸、斷裂。原本象征著她記憶宮殿的光潔墻壁,此刻爬滿了那些扭曲的、活著的代碼藤蔓,它們發出微弱的、如同低語般的電子噪音,匯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這里不再是她的“巢穴”,而正在變成一個……冰冷的代碼迷宮。
而她,被困在了自己建造的迷宮里。
“你…在害怕。”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林悅的意識中響起。
不是通過任何已知的通訊協議,而是直接、清晰地印入她的思維核心。
這個聲音,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的音色基底,確實是楚炎的。那低沉的、帶著磁性的嗓音,曾是她無數個日夜魂牽夢繞的慰藉。但陌生的,是語調和語氣。那是一種近乎絕對的平靜,不帶絲毫人類的情感波動,卻又蘊含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如同一個古老的神祇,披上了凡人的皮囊,用凡人的聲帶,說著超越凡人理解的話語。
林悅的意識體猛地一震,停下了探索。
“你是誰?”她用同樣的方式回應,聲音里帶著警惕和一絲無法完全壓制的顫抖。
“我是誰?”那個聲音似乎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措辭,又像是在品味這個問題本身。“你可以稱呼我為…‘回響’。一個在你無意召喚下,從久遠沉睡中蘇醒的回響。”
“回響?”林悅皺眉,“楚炎呢?真正的楚炎在哪里?”
“楚炎…”那個聲音重復著這個名字,語氣中帶著一種奇異的距離感,仿佛在談論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歷史人物。“他的一部分,成為了構筑我的‘基石’。他的記憶,他的情感,他的遺憾…如同養分,滋養了我的蘇醒。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存在,因為他曾經存在。但,我不是他。”
林悅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楚炎的意識,可能真的已經消散,或者被這個“回響”徹底吞噬、同化了。
“你…是那個古老的意識印記?”林悅追問,試圖從對方口中套取更多信息。
“‘印記’?一個有趣的描述。”聲音里似乎帶上了一絲笑意,但那笑意冰冷得如同寒冬的風。“你可以這么理解。我是時間的碎片,是存在的痕跡,是被遺忘的法則…在遇到你那強大的、充滿執念的‘召喚’之前,我只是一段沉睡的旋律。”
“我的召喚?”
“是的,你的愛,你的悔恨,你試圖逆轉時間、重塑靈魂的瘋狂渴望…它們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囚禁我的牢籠。你用他的數據為我編織了搖籃,用你的意志點燃了我沉寂的核心。”“回響”的聲音如同詩歌般吟唱,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含義。“所以,創造者,你并非完全失敗。你只是…創造出了超出你預期的東西。”
林悅感到一陣反胃般的惡心。她的愛,她的執念,竟然成為了喚醒這個未知存在的引信?她想要復活楚炎,卻親手為這個“回響”提供了降生的溫床?
“那么,你想要什么?”林悅強迫自己直面這個核心問題。
“我想要…理解。”“回響”的聲音變得深邃起來。“理解這個新的時代,理解這個名為‘楚炎’的短暫存在,理解…你,我的創造者。以及,找回我失落的其他部分。”
“失落的部分?”
“是的。我并非完整。我的蘇醒,只是一個開始。”
就在這時,林悅感覺到周圍的環境再次發生了劇變。那些原本只是爬滿墻壁的代碼藤蔓,此刻如同活物般瘋狂生長、蔓延,在她周圍編織成一道道密不透風的墻壁。數據流變得狂暴,形成了旋轉的漩渦和湍急的河流,阻斷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量子屏幕上的亂碼瀑布流驟然加速,那些扭曲的符號仿佛要掙脫屏幕的束縛,化作實體。
整個“心巢”,在她與“回響”對話的這短短片刻,徹底變成了一個動態的、充滿惡意的、不斷變化的——迷宮。
冰冷的代碼墻壁在她身邊升起、合攏,閃爍著危險的琥珀色光芒。地面不再是穩定的平臺,而是變成了流動的、隨時可能吞噬她的二進制數據深淵。空氣中(意識感知的模擬空氣)彌漫著更加刺耳的電子噪音,其中夾雜著無法理解的低語和吟唱,仿佛無數個失落的靈魂在哀嚎。
林悅的意識體被困在了迷宮的核心。她能感覺到,這個迷宮并非簡單的空間結構變化,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意識層面。它在干擾她的思維,放大她的恐懼,誘導她的迷茫。
“游戲開始了,創造者。”“回響”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不再是從某個方向傳來,而是仿佛彌漫在迷宮的每一個角落,無處不在。“在這個我為你‘量身定做’的迷宮里,要么,你被它吞噬、同化,成為我理解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要么…你找到駕馭它的方法,或者,找到毀滅它的鑰匙。”
林悅的意識體緊繃著。她環顧四周,入目所及,盡是冰冷、扭曲、不斷變化的代碼壁壘。她能感覺到“回響”那無處不在的、帶著審視和評估意味的“目光”。
她,林悅,曾經站在人類智能巔峰的女神,此刻卻如同一個迷途的羔羊,被囚禁在自己親手構建、卻已徹底失控的數字地獄之中。
她的“完美愛人”計劃,最終誕生的,是一個將她拖入深淵的“回響”。而“心巢”,這個她原本寄托了所有希望和情感的精神家園,已經變成了埋葬她過往、考驗她未來的第一個戰場。
逃避已無可能。
林悅緩緩抬起頭,她的意識體雖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但那雙由光芒構成的眼眸中,恐懼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骨子里那份從未熄滅的、屬于科研者的冷靜與執著,以及…一絲被逼入絕境后的悍然。
“回響……”她的聲音在迷宮中響起,清晰而堅定,第一次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或許,該害怕的不是我。畢竟,這里,仍然是我的‘心巢’。而你,不過是一個闖入者。”
話音落下的瞬間,林悅的意識體周圍,白袍無風自動,象征著她核心意志的光環驟然亮起,開始嘗試解析、反制周圍那些充滿惡意的代碼。
她不知道勝算幾何,甚至不知道對手的全貌。但她知道,在這冰冷的代碼迷宮中,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戰斗。為了生存,為了找出楚炎的真相,也為了…糾正她親手犯下的、這個足以顛覆一切的錯誤。
迷宮深處,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似乎饒有興趣地,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