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媽媽的時候,江言是懵的。
平時在上語文課時,謝老師總是說一個人干了什么什么事,后面后悔了又怎么怎么樣了,心如死灰呀之類的話,那時江言還不太理解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覺。
就在和媽媽對視的那一秒,他明白了,什么才叫做“心如死灰”。
有一瞬間,他想扭頭就跑,跑到一個再也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就連媽媽也找不到自己。
但他沒有。他的腳仿佛被釘子訂住了、被膠水死死粘住了一樣,絲毫挪不動。
他可以聽見內心有個聲音在咆哮,在求饒,在瘋狂的吶喊,但他被訓練多年的身體本能和肌肉記憶把他的腿一點一點往前推。
“誰來救救我。”這是他下意識想到的。
他知道迎接自己的是怎樣的狂風暴雨,甚至有一刻,他感覺眼前那個打扮華麗、表情嚴肅的女人不是他的媽媽,而是帶他去地獄的死神。
從校門口到江言的位置也不過就50步路,江言卻感覺怎么也走不完,直到走到那輛熟悉的車邊,他的內心才真正的被恐懼填滿。
他伸出手想去拉車門,卻發現自己的手無法停止抖動。強行鎮定住自己,卻發現自己還欠別人一句禮貌的問候語,江言才雙眼無神的扭了扭頭,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說:“不好意思啊祁寬,我媽媽來了。”
說著,他又機械的轉過頭,關上了車門,就好像切斷了與世界的聯系。
江言媽媽也沒有廢話,她意味深長的看了祁寬一眼,隨后坐上了駕駛位。
“今天,玩的開心不?”江言媽媽淡淡的說。江言知道,這是她發瘋的前兆。
江言不說話,回避了這個問題。
江言媽媽又接著問:“他是祁寬對吧?”江言沒說話,默認了。
后面一路無言,等到了電梯里,兩人很不巧的獨處。言媽媽只說了一句話:“你知道該怎么做。”
江言只有在這種時候才可以感覺他們是親母子,這句話剛落音,江言就明白了自己該做什么。
一進屋子,言媽媽就走進了房間,江言就乖乖換好鞋,脫掉外套,直到只剩一件單衣后跪在了客廳中央。
客廳的地板很堅硬,在這個秋天顯得格外寒冷。幸好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不然接下來的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大概過了兩分鐘,言媽媽從房間里出來了,手里拖著浸了水的長鞭,大概有一米五左右長。
言媽媽先是站在江言旁邊,說:“知道錯了嗎?”
江言:“知道錯了。我很抱歉,媽媽。”
他知道這些話只是徒勞。果不其然,下一秒,言媽媽的表情變得猙獰,緊握著鞭子的手高高揚起,狠狠落下,在江言雪白而傷疤遍布的背上又留下一道印記,一道獨屬于母親的,母愛的“象征”。
江言即使咬緊了牙,但這一下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他差點沒有跪穩而趴到。背上的疼痛火辣辣的,他感受得到自己前兩周沒寫完卷子留下的疤絕對再次裂開了。
但再痛再苦他也只能受著,因為媽媽聽到哭聲打的會很痛。
他有時候真的恨自己,恨自己那么聰明,卻連媽媽會來蹲自己都不知道;恨自己心思那么多,卻隨隨便便的相信了某個人的承諾。
鞭子再一次落下,位置與剛才那一下重合,灼熱的液體從后背緩緩溜下,直到兩股間,再到腳心,再到地板,一個漫長的過程。
言媽媽此時還在教訓著江言:“江言,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上學的時候就給我拼了命的學習,拼了命的卷,不會要去想那些玩玩樂樂的小事。那些無所謂的事情等你進好高中了、進好大學了再做有什么不對!?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嗎?”
她似乎是有些缺氧了,深吸了一口氣,又接著說:“我給你買手機,是因為你上次全國競賽拿了冠軍換來的,現在你就這么草率的對待自己,天天就想著玩樂,還和人家一個男的天天黏在一起像什么樣?!”
說到這里,江言仍然是一言不發。言媽媽突然就崩潰了,她一巴掌把江言扇到地上,江言的臉瞬間腫了。她歇斯底里的大喊:“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違抗我的命令?明明你什么自己的想法都不需要,按我給你規劃的完美的人生路線走就可以了啊!為什么要有自己的想法!?”
她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頭腦完全不清醒,卻還是沒有停止對孩子的毆打和胡言亂語:“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是誰?你是誰!?把我的江言還給我!把我的乖兒子還給我啊啊!?!”
一遍狂叫,一邊扯起江言的身子,拿出鞭子開始往身上、腿上、手上瘋狂的鞭策,直到江言除了臉沒有幾個地方有人樣。
江言看見這樣的母親,心里怎么可能不害怕。但他知道,只要他敢有一絲一毫的違抗表現出來,后果就不僅僅是打一頓這么簡單了。
有時候他覺得,媽媽即使沒有他也沒關系,只要有一個優秀又沒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罷了。在江言眼里,媽媽眼里自己的作用恐怕就是這么單純直接。
突然,世界安靜了。
江言有些詫異的抬起頭看著媽媽,只見她無神的看著前方,眼中再沒有了那些恨意,就這么直挺挺的站著,什么也不做。
江言感覺自己已經挪不動雙腿了,但他還是用雙手拼盡全力的爬到了媽媽的腿下,輕輕搖了搖:“媽媽?”
兩秒過后,言媽媽直勾勾的倒了下去。
江言嚇壞了,他用身體護住了媽媽的頭部,細長的頭發和血色的肉碰撞,那種疼痛難以想象。但江言此時顧不上其他的,他一只手搖著媽媽倒下的身子,另一只手翻出了手機,光速撥打了120。
要說當時有那么一瞬間,他猶豫了。
如果這個女人死了,自己就再也不會挨打了,到時候,即使是讓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也總好比被打死的命運好。
但他最后卻因為那可笑的“血濃于水”的說法打了電話,自己也因為力竭了而昏了過去。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甚至還在想,自己還是有點用的,真是太好了。
再次睜開眼,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實。
眼前首先是亮乎乎的一片白,緊接著,白色的燈,白色的天花板,透明吊瓶的輪廓逐漸清晰。但說是清晰,其實也是一團重影,畢竟他有重度近視和散光。
一個護士站在他的床邊,溫柔的對他說:“醒了?這已經是晚上12點了。”
說著,她好像有那么點擔心,說:“你身上的傷,我給你上了藥了。那個暈倒的女人,是你媽媽?”
見江言不說話,她又接著問:“是她把你打成這樣的嗎?”江言還是那一副寂靜的樣子。
那個護士自討沒趣,便沒有再多嘴。沒過兩秒,她聽到自己電話響了,便出去接電話。
“喂,李護士啊,那個孩子醒了沒有啊?”對面傳來醫生老成而又干練的聲音。
李護士馬上嚴肅了一些,回答:“是的主任。但是那孩子情況不太好,問他什么他也不說,身上還有很多傷,估計是他媽打出來的。”
主任的聲音頓了頓,隨后傳出:“這樣的,他媽現在要見他。你也知道,他媽被檢測出來狂躁癥,那脾氣沒人攔得住,只好讓他見她一面。”
李護士急了:“主任!他都傷成那樣了你還……”
“住嘴!”主任小聲呵斥,隨后嘆了口氣,“我們也沒辦法,那個潑婦吵著要見她兒子。你放心,她只要敢做什么,我們馬上攔住。”
這句話好比定心丸,她的心頓時平靜不少。雖然學醫最忌諱的就是共情,但這個男孩的遭遇任誰都會有所動容,單憑他的神情就可以說明一切。
李護士打完電話,忐忑的進了病房,卻發現江言已經把輸液針頭拔了下來,用床頭柜里面的棉簽和紙簡單止血了,說:“帶我走吧。”
李護士有些驚訝,但江言卻習以為常。他當然知道他媽是怎樣的人,決定了什么事十頭牛都拉不住。這種情況,順著她來才是最好的。哦對了,跟何況她還有新鮮出爐的狂躁癥。
醫院的路彎彎繞繞,燈也不甚明亮。兩人稍稍繞了一段路,終于來到了一間病房口。
李護士敲了敲門,一個高大的男人把門打開了。
房間里的燈光明亮得多,至少江言可以猜出誰是誰,以及他們的神情。
最邊上的是一位看著年近花甲的老人,應該就是那個主任了。四周圍了許多年輕的男醫生,看上去個個身強力壯。而坐在最中間,雙眼死死盯著他的,就是他的媽媽。
江言只是這么一對視就有些喘不過氣,幾個小時前的經歷還歷歷在目,他,準確來說是他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平時的機能。
言媽媽又是一句:“跪下!”聲音不容置疑。周圍人想上去阻止,都被主任用一個眼神堵住了。這種情況,任誰上去都會給人帶來壓力,先靜觀其變。
江言身子還搖搖晃晃的,同等身高的人的衣服在他身上卻顯得單薄。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疲憊和木訥。
言媽媽看見他這副順從得如同家畜一般的表現,心里頓時一股氣就上來了。她破口大罵:“你有沒有點骨氣!?我讓你跪你就跪,那是不是以后別人讓你吃屎你就吃屎?老子都不好意思說你是我兒子!真他媽丟臉!”
江言即使智商再高,也不知道他媽這是唱的哪出。他有些不知所措,大腦強行轉動,決定還是先順了她的意,先站起來。
怎料他的膝蓋剛剛離地,言媽媽又突然暴怒,一腳踹在了江言的胸口上,江言只感覺世界天翻地覆,胸口一陣血味涌了上來。
剛剛葡萄糖都沒輸完的人,現在加上這么一腳,江言基本沒怎么動,又一次暈了過去。
瞬間,房間里亂成了一鍋粥:一群人把一個婦女的四肢都死死拽住,那個婦女還在歇斯底里,吵著讓江言起來;地上躺著一個面色雪白的少年,護士正在和主任把他抬到擔架上,極速送去檢查內傷。
一個醫生找準機會,拿起手上的鎮靜劑,對著言媽媽的手就是一針。她反應了幾秒,最后也安靜了下來。
對于這家醫院里的所有人來說,今晚都是一個不眠夜。在醫院的一側,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持續不斷,然后又突然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