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總帶著股凜冽的溫柔。
周硯池把最后一片桐杏葉放進保溫箱時,林眠枝正趴在車窗上呵氣,手指在霧蒙蒙的玻璃上畫著歪歪扭扭的小貓。車窗外的桐杏林早就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指向鉛灰色的天空,像誰用墨筆在宣紙上勾了幾筆。
“還有多久到?”她轉(zhuǎn)過頭,臉頰被玻璃映得泛著白,卻依然笑得眼睛彎成月牙。這幾個月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被風磨細的棉線,卻總在看向他時,帶著少年時的清亮。
“過了前面的山口就到了。”周硯池握住她放在膝頭的手,指尖觸到她腕骨處凸起的皮膚,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出發(fā)前醫(yī)生反復(fù)叮囑,她的身體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長途跋涉,可林眠枝執(zhí)拗地說想再看一眼后山的桐杏林,說要在第一場雪落時,踩著碎冰聽葉子在雪里呼吸的聲音。
車在山腳下停住時,雪剛好開始下。細小的雪粒打在擋風玻璃上,沙沙地響,像極了高三那年晚自習(xí),他們偷偷在草稿紙上畫小貓時,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周硯池把帶來的毛毯裹在林眠枝身上,又往她手里塞了個暖手寶,才扶著她慢慢往林子里走。
積雪沒到腳踝,每走一步都陷得很深。林眠枝的呼吸很快變得急促,卻執(zhí)意不肯讓他背,說“要自己踩出腳印,這樣明年春天才能長出桐杏苗”。周硯池只好放慢腳步,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往林子深處挪。陽光偶爾從云層里鉆出來,雪地上頓時炸開一片細碎的光,像他們當年藏在樹洞里的玻璃彈珠。
“你看那棵樹。”林眠枝突然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一棵歪脖子桐杏樹,“我們以前總在那下面烤紅薯。”
周硯池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樹干上果然有個燒焦的痕跡,是當年他笨手笨腳把烤爐打翻時留下的。那時候林眠枝笑得直不起腰,說“周硯池你真是個笨蛋”,卻還是把烤焦的紅薯掰了一半塞進他嘴里,燙得他直吐舌頭。
“要不要去坐坐?”他輕聲問。林眠枝的嘴唇已經(jīng)有些發(fā)紫,睫毛上沾著的雪粒遲遲沒有融化。
她點點頭,被他扶著坐在樹下厚厚的積雪里。周硯池脫下自己的羽絨服鋪在地上,又把她摟進懷里,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發(fā)梢和肩膀上,很快積起薄薄一層白,像誰撒了把鹽。
“冷不冷?”他低頭問,鼻尖蹭過她冰涼的額頭。
“不冷。”林眠枝搖搖頭,往他懷里縮了縮,“這樣像不像我們第一次約會?你也是這樣抱著我,在操場看臺上看星星。”
怎么會不像。周硯池的手指穿過她的發(fā)間,觸到藏在里面的碎雪。那天的星星很密,像撒了把碎鉆,林眠枝說每顆星星都是一片背面朝上的桐杏葉,只要對著它許愿,就能實現(xiàn)一個愿望。她閉著眼睛許了很久,他問她許了什么愿,她卻抿著嘴不肯說,只說“等實現(xiàn)了再告訴你”。
“后來實現(xiàn)了嗎?”他突然想起來,輕聲問。
林眠枝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聲音輕得像嘆息:“實現(xiàn)了一半。我許愿能和你永遠在一起,現(xiàn)在雖然不能永遠,但至少我們在一起過。”她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畫著圈,“其實我早就知道會這樣。高三那年我去醫(yī)院復(fù)查,醫(yī)生說我的病可能撐不過三十歲,所以才故意考去南方,故意不回你的消息,故意……”
“我知道。”周硯池打斷她的話,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我后來去問過班主任,他把你媽媽的病歷本給我看了。”
林眠枝的身體猛地一顫,眼淚突然涌了出來,砸在他的手背上,燙得他心頭發(fā)緊。“對不起……”她哽咽著說,“我以為這樣對你好,以為你會忘了我,以為……”
“沒有什么意外。”周硯池捧起她的臉,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淚,“林眠枝,你聽著,從高三那年你舉著桐杏葉說要永遠當我同桌開始,我就沒想過要忘。那些年我在北方撿的每片葉子,都是在等你回來。”
雪還在下,落在他們緊握的手上,很快化成細小的水珠。林眠枝看著他,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子,突然笑了:“那我們現(xiàn)在算不算在一起?”
“算。”周硯池的聲音有些哽咽,“一直都算。”
她滿足地嘆了口氣,重新靠回他的肩膀上,眼睛慢慢閉上了。周硯池抱著她,聽著她的呼吸漸漸變得輕緩,像雪落在地上的聲音。他開始數(shù)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碎片:第一次在自習(xí)課上替她畫輔助線,第一次在自動販賣機前給她買汽水,第一次在桐杏林里翻到背面朝上的葉子,第一次在畢業(yè)典禮上看著她空蕩蕩的座位發(fā)呆……原來他們一起走過了這么多地方,多到像這片林子的落葉,堆積成再也無法磨滅的痕跡。
“周硯池。”林眠枝突然睜開眼睛,聲音輕得像羽毛,“我想再看一眼那些葉子。”
周硯池連忙從背包里拿出那個保溫箱,打開來——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三百六十五片塑封的桐杏葉,每片背面都寫著日期,從他認識她的第一天,一直到昨天。他把箱子放在雪地上,林眠枝伸出手,一片一片地摸著那些葉子,指尖劃過上面的日期和字跡,像在撫摸一段段被時光浸泡過的歲月。
“這片是我們第一次去后山那天的。”她拿起一片邊緣有些卷曲的葉子,眼睛里閃著光,“你看背面,你寫著‘今天她笑起來像顆糖’。”
周硯池湊過去看,果然是那天的日期。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寫過這句話,卻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陽光有多暖,林眠枝的笑聲有多甜,像揣在口袋里的橘子糖,悄悄化了滿手的甜。
“這片是一模成績出來那天的。”林眠枝又拿起一片,聲音低了些,“你寫著‘原來距離真的會殺人’。”
周硯池的心臟猛地一縮。那天的桐杏葉落得特別兇,像誰在天上撒了把碎金,他看著林眠枝的名字排在自己前面二十名,突然覺得那些紅色的分數(shù)線像一道道鴻溝,把他們隔在了兩個世界。
“其實我那天也撿了片葉子。”林眠枝把那片葉子放回箱子里,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寫著‘希望周硯池永遠不要知道我有多難過’。”
雪落在箱子里的葉子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周硯池突然明白,原來那些年他們都在彼此不知道的角落里,偷偷收藏著對對方的心事,像藏在桐杏葉背面的紋路,從來都沒消失過,只是需要時間來慢慢顯現(xiàn)。
“累了嗎?”他輕聲問,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林眠枝點點頭,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
“那就睡會兒吧。”周硯池把她摟得更緊了些,“我在這里陪著你,等你醒了我們就去烤紅薯。”
“好。”林眠枝的聲音越來越輕,呼吸漸漸勻了下來。她的手還握著那片一模那天的桐杏葉,指尖微微蜷著,像個安心睡著的孩子。
周硯池抱著她,看著雪一點一點落在她的發(fā)間、臉頰和睫毛上,像誰給她戴了頂細碎的水晶王冠。遠處傳來幾聲鳥鳴,在寂靜的林子里蕩開一圈圈漣漪,又很快被風雪吞沒。他想起林眠枝說過,南方的冬天沒有這樣的寂靜,只有潮濕的雨和喧鬧的人群,她還是喜歡北方,喜歡這樣安安靜靜的雪,喜歡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時光在慢慢走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到懷里的人徹底沒了動靜。他低下頭,看見林眠枝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像做了個甜甜的夢,嘴角還微微翹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睜開眼睛,舉著片桐杏葉對他說“你看我又找到一片背面朝上的”。
周硯池沒有哭,只是靜靜地抱著她,看著雪把他們的頭發(fā)染成一樣的白。他想起他們一起看過的秋天,一起踩過的落葉,一起許過的愿望,突然覺得其實這樣也很好,至少他們最終還是回到了這片桐杏林,回到了所有故事開始的地方。
他從背包里拿出那本筆記本,翻開最后一頁,上面還空著。他掏出筆,在上面寫下:“今天下雪了,她睡著了。她的手里還握著片桐杏葉,背面朝上,像個沒說出口的愿望。”
寫完,他把筆記本放在林眠枝的手邊,又把箱子里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擺出來,在雪地上拼出一個大大的心形。金黃的葉子在白雪的映襯下,像跳動的火焰,溫暖了整個寒冷的冬天。
“你看,”他對著空氣輕聲說,“我們終于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什么能把我們分開了。”
風吹過林子,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輕輕唱歌。周硯池抱著林眠枝,看著夕陽一點一點沉入遠處的山坳,把天空染成一片溫柔的橘紅。雪還在下,卻不再那么冷了,仿佛有股暖意從心底慢慢涌出來,像揣著顆永遠不會融化的太陽。
后來的每年冬天,周硯池都會來這片桐杏林。他在那棵歪脖子樹下種了圈耐寒的雛菊,春天的時候會開出一片小小的黃花,像林眠枝笑起來的樣子。他還是會撿桐杏葉,一片,兩片,三片……把它們夾在筆記本里,寫滿了一頁又一頁。
有一年春天,他發(fā)現(xiàn)那棵歪脖子樹的樹洞里,長出了棵小小的桐杏苗。嫩綠的葉子在風里晃啊晃,像極了林眠枝當年畫在草稿紙上的圖案。他蹲下來,輕輕碰了碰那片葉子,背面朝上,脈絡(luò)清晰得像她沒解完的數(shù)學(xué)題。
周硯池突然笑了。原來林眠枝說的是真的,這片林子真的有魔力。那些沒說出口的愿望,那些錯過的時光,最終都變成了土里的根,枝上的葉,在每個春天里悄悄發(fā)芽,在每個秋天里悄悄結(jié)果,像他們從未分開過一樣。
風吹過桐杏林,帶來遠處的花香,像少年時代未曾說出口的告白,溫柔地漫過時光的河床,落在那棵小小的桐杏苗上,落在周硯池緊握的手上,落在這片永遠藏著他們心事的林子里,再也沒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