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啟動車子,車燈劃破夜色,塵土被輪胎揚起,在戈壁拉出一道流動的金沙。她沒有回頭,甚至連后視鏡都懶得看。風從半開的車窗灌進來,帶著戈壁的干燥氣息,夾雜著淡淡的草木灰塵,工裝褲口袋里半張黃油包裝紙被吹到座椅下方。
她的目的地是更遠的地方,一個尚未完全揭示的古墓葬點,據說埋藏著千年前消失的王朝痕跡。考古隊已經在那邊駐扎了幾天,她的目的地是更遠的地方,考古隊發現的一處墓葬甬道出現滲水問題,需要她評估支撐架結構。后座除了工具箱,還堆著三箱防水樹脂——這是隊長特意叮囑要帶的常規建材。
她隨手擰開車載廣播,熟悉的男聲流淌而出。
“……在旅途中,我們總會遇見一些人,短暫交匯,便又各奔東西。但有些人,就像夜空里的星星,即便分別,光點仍舊停留在腦海里。”
林野一挑眉,嘴角不自覺地微微勾起。
這個人是故意的嗎?
她靠著方向盤,聽著賀青川的聲音從喇叭里緩緩流出。音色一如那晚的戈壁夜風,溫潤沉靜,像是在和誰對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但他顯然不會在廣播里說得太直白。他的語調平穩,帶著職業性的克制。只是某些微妙的停頓,讓人懷疑他是否在刻意隱藏什么。
林野換了個姿勢,左手搭在方向盤上,右手漫不經心地調整著廣播的音量。夜色沉沉,戈壁上的公路像一條黝黑的帶子蜿蜒向遠方,她的車燈照亮前方幾百米,投下冷色的光影。她并不急著趕路,一路上,她偶爾會停下來,拿起望遠鏡觀察天象,或者靠在車門上抽支煙,讓自己融入這片蒼茫荒涼的世界里。
林野單手扶著方向盤,指甲蓋在廣播調頻鍵上輕輕一叩。當賀青川說到“光點仍舊停留在腦海里”時,她突然按下車載電臺的熱線撥打鍵。“請問主持人,“她用感冒般的沙啞聲線問,“拋錨時選口香糖還是黃油臨時補漏?“通話器里傳來紙張落地的輕響,她踩了一腳剎車,把對方那句“這位聽眾請稍等”碾碎在引擎轟鳴中。她趕在導播切入廣告前掛斷,笑得方向盤都跟著震顫。
夜色如瀝青漫過擋風玻璃,她摸出衣兜里的考古隊坐標卡,突然發現卡片邊緣有規律凹陷——這是那晚賀青川用采訪筆無意識敲擊時留下的。作為汽修廠長大的孩子,她七歲就懂摩爾斯電碼,指腹撫過那些細微刻痕:·—·····—··—·(LIN)。
她對著戈壁的夜風嗤笑,“技術真爛。”她評價的是對方發電碼的節奏,唇角卻翹起鋒利的弧度。
她不會刻意去尋找誰,也不會因為一個聲音而改變方向。她的路仍舊向著更遠的地方,直到找到埋藏在沙土之下的那些故事。
午夜檔的直播結束后,賀青川摘下耳機,揉了揉太陽穴。演播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錄音設備上的紅燈滅了,代表著節目已經落幕。采訪筆在指間轉出殘影。金屬外殼磕碰在控制臺上,噠·噠噠·噠的節奏在空蕩的演播室里格外清晰。他忽然僵住,這個敲擊頻率是摩爾斯電碼的L-I-N……當敲到第三組Y的代碼時,鋼筆脫手滾進設備縫隙。
他輕輕嘆了口氣,起身走向窗邊,透過玻璃看向夜色中的城市。電臺大樓的樓頂燈光昏黃,在這座不大的城鎮里顯得格外醒目。而遠方,是黑暗無垠的戈壁,天地間像是被分割成了兩種顏色——城市的光與荒野的暗。
他剛剛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會在節目里說出那樣的話……
“在旅途中,我們總會遇見一些人,短暫交匯,便又各奔東西。”
賀青川扯了扯領口,苦笑了一下。
其實,他并沒有刻意去講那晚的事。他的節目本就是圍繞旅行、故事與人生展開,臨時加上的這一段,不過是隨性而發……但他心里明白,那晚在戈壁灘的片段,已經在他腦海中生了根。
他還記得她站在夜色里,單手插著口袋,另一只手夾著煙,帶著幾分隨意的漫不經心。記得她望向星空的眼神,坦蕩又自由,像是一頭習慣獨自行走的狼,對一切規則都不太在意。
而她,在聽到他的聲音時,似乎并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不知是沒有認出他還是她沒有點破,只是輕輕笑了一下,像是在揣摩他,又像是在戲弄他。
賀青川低頭笑了笑,搖了搖頭。他怎么會想這么多?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容易被什么人影響的人,畢竟這么多年,他一直在規則之內生活,遵循電臺的播音標準,說話有節制,不輕易透露私人情緒。可那天晚上,面對那個女人,他好像稍微打破了一點自己的習慣。
他轉身回到辦公桌前,隨手翻閱明天的節目策劃。里面有一個話題,恰好是關于古代墓葬的歷史故事。
賀青川皺了皺眉,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面。
“古墓葬……”
他想起剛才無意間看到的新聞,某個考古團隊在西北某處啟動了一項挖掘計劃,報道里提到的項目名稱,讓他隱約覺得有些熟悉。他隨手打開電腦,輸入關鍵詞,屏幕上跳出了一則考古新聞。
頁面里,一張考古現場的照片映入眼簾。畫面中央,一個戴著墨鏡和防塵圍巾的女人站在沙地里,身后的考古隊員正在測量地形。
賀青川盯著那張照片,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即便穿著工作服,即便臉上帶著些許風沙的痕跡,那個人的姿態仍舊是熟悉的——隨意、果斷,帶著一種屬于探索者的堅定與從容。
——林野。
他盯著照片,忽然有些想笑。他沒想到,兩個人的軌跡竟然再次交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