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倒春寒的潮氣爬上教室南墻時，穆清微的課桌被調到講臺右側的三角區。這個被暖氣管道和儲物柜夾擊的角落，終年飄浮著粉筆灰與鐵銹的顆粒。林淺夏托著腮看班主任調整座位表，新涂的指甲油在晨光里泛著冷硬的珠光——那是陳予白最厭惡的冷調玫瑰色。

“這里能看到黑板反光。“陳予白的手指在穆清微新座位劃出焦痕，粉筆灰落在他三天未換的襯衫領口。穆清微把母親縫制的棉墊鋪在椅子上，劣質棉花從接縫處鉆出，像她此刻支離破碎的自尊。林淺夏的笑聲從第四組傳來，帶著勝利者的余韻：“某些人身上總帶著霉味，坐近暖氣正好除濕。“

拍畢業照那日，四月的陽光像碎玻璃扎進瞳孔。攝影師指揮列隊時，林淺夏突然拽著陳予白的袖口往前排擠：“這邊光線好！“穆清微被涌動的人群推搡到最后一排角落，后背抵住爬滿常春藤的圍墻。陳予白回頭張望的瞬間，林淺夏踮腳替他整理衣領，胸前的銀鏈墜子晃成挑釁的鐘擺。

“那位同學往左挪半步。“攝影師指著穆清微。她剛抬起灌鉛的腿，林淺夏突然側身和后排女生說笑，精致的羊皮靴精準踩住她的帆布鞋。“哎呀！“林淺夏的驚呼比快門聲更刺耳，“清微你怎么站不穩呀？“陳予白轉身時，穆清微正彎腰系鞋帶，斷裂的鞋帶接頭刺進掌心——那是妹妹用舊毛線編的，此刻正滲出殷紅的血珠。

閃光燈亮起的剎那，穆清微把自己縮進陰影里。林淺夏鬢角的藍鵲發簪折射出冷光，在她臉上投下禽鳥啄食般的黑影。陳予白的第二顆紐扣在鏡頭里異常醒目，那是今早被林淺夏“不小心“扯松的。當照片最終貼在班級公示欄，穆清微的身影被常春藤吞噬，只剩半截洗得發白的衣袖，像道被光錐拋棄的殘影。

午后的物理課講到光錐理論，林雨棠突然舉手：“如果觀測者改變參照系，能否看見光錐外的往事？“她腕間的銀鐲滑到小臂，露出花瓣狀疤痕的新肉。穆清微的鋼筆尖在草稿紙戳出黑洞，突然想起顧昭琴盒夾層的砷化物檢測報告——那些暗紅色數據像毒藤纏繞著她的夢境。陳予白傳過來的筆記在半途被林淺夏截獲，娟秀的字跡在邊緣批注：“暗物質不參與電磁相互作用，正如某些人永遠讀不懂信號。“

清明雨落滿操場時，穆清微在三角區發現陳予白塞來的字條。泛黃的紙頁上，他用哥特體寫著：“在光錐之外，所有相遇都是遲到的光年。“背面是用檸檬汁畫的函數圖，烤火后顯影出顧昭留下的某個坐標。窗外的雨絲斜射進來，函數曲線在潮濕中暈染成淚痕般的墨跡。林淺夏的素描本攤在鄰桌，最新一頁畫著畢業照的場景——所有人都沐浴在圣光中，只有角落蜷縮著團人形陰影，標注著“事件視界之外的觀測者“。

五月槐花香淹沒教室那天，陳予白在穆清微的保溫杯底粘了枚棱鏡。陽光穿過三棱鏡在她驗算本投出虹彩，恰好籠罩那道證明“光錐不可逆“的數學題。林淺夏突然打翻顏料盒，鈷藍色順著地磚縫流向三角區，在穆清微鞋尖凝成憂郁的克萊因瓶。她俯身擦拭時，看見陳予白的球鞋停在三米外——這個距離剛好能聽見她抽氣的聲音，卻看不清睫毛上的水光。

高考誓師大會那日，穆清微在禮堂角落發現陳予白的速寫本。滿紙都是她低頭做題的背影，發絲間用摩爾斯電碼標注著：“逃逸速度11.2km/s，而你始終在我的第一宇宙速度里。“林淺夏的銀鏈突然斷裂，月亮碎片滾到穆清微腳邊，背面刻著慕尼黑某教堂的經緯度——正是顧昭音樂會的舉辦地。陳予白沖過來時帶翻整排座椅，卻在觸及碎片的瞬間被林淺夏拉住：“教導主任在看你！“

梅雨季的深夜，穆清微撞見陳予白在黑板演算黎曼猜想。濕襯衫貼在他后背，莫比烏斯環紋身正滲出藍色墨跡。“這是唯一能跨越光錐的拓撲結構。“他轉身時粉筆灰落滿貧困生補助申請表，“就像某些保護必須以傷害的形式存在。“窗外閃電劈亮他虹膜里的金斑，穆清微突然發現那些星云狀紋路，竟與顧昭琴弓上的馬尾毛螺旋相同。

最后一次模擬考發卷時，林淺夏的作文紙飄到穆清微腳邊。滿分議論文的夾層里，藏著從陳予白素描本撕下的紙頁——她涂黑的每一處光斑下，都浮現出穆清微名字的鏡像字。蘇曉蔓突然尖叫著撕毀考卷，鮮紅指甲在“清微“二字上抓出帶血的劃痕。血珠滲進紙纖維時，穆清微聽見陳予白在走廊背誦《赤壁賦》，每個字都像砸在青銅編鐘上的雨滴。

高考前夜，穆清微在水泥管里燒毀所有字條。火焰吞沒最后一張哥特體情書時，灰燼突然逆著氣流上升，在管壁投射出獵戶座星云。她伸手觸碰虛影的瞬間，陳予白留在管內的天文望遠鏡突然傾倒，鏡片折射出慕尼黑某條街道的夜景——顧昭正在路燈下擦拭琴弓，野雛菊標本從琴盒滑落，被夜班公交碾成碎末。

走進考場前的瞬間，穆清微收到陳予白塞給的紙條：“當光錐抵達時，所有等待都會坍縮成奇點。“她抬頭看見林淺夏的銀鏈換成紅繩，上面串著陳予白襯衫的第二顆紐扣，在晨光中像凝固的血滴。槐花落在準考證照片上，遮住她嘴角結痂的咬痕——那是昨夜默背公式時太過用力留下的。

數學卷的壓軸題是證明光錐不可逆定理。穆清微寫下最后一個希臘字母時，忽然想起顧昭倒掛在單杠上的樣子。少年晃動的身影與陳予白演算黎曼猜想的背影重疊，在草稿紙上投射出雙縫干涉的斑馬紋。監考老師宣布收卷的剎那，她看見窗外槐花落進陳予白的素描本，在滿紙虛化的光影里，終于看清自己背影旁極小的德文批注：“你是我無法觀測的暗物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