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第一場雪落在制藥公司宿舍的玻璃連廊上，穆清微把最后一件毛衣塞進行李箱時，發現箱底壓著中藥館的處方箋。墨跡暈染的“忍冬藤“三個字，像極了林老師教她辨識藥材時，在掌心劃過的潦草筆跡。

正式員工的藍色工牌比實習生的重三分，刷卡時發出清脆的“嘀“聲。清微望著質檢部落地窗外紛揚的雪片，忽然想起去年今日，她正裹著羽絨服在招聘會門口跺腳。如今中央空調的暖風拂過后頸，倒顯出幾分不真實的恍惚。

“小穆，藥材基地的檢測報告。“張組長遞來文件夾時，指甲上的碎鉆在日光燈下晃出星芒。清微翻開泛著油墨香的紙張，滇南的日照時長與降水量數據間，忽然飄落一張便簽——林老師用朱砂畫了株并蒂蓮，旁邊標注著“性平，味甘“。

周五的暮色漫過制藥大廈時，清微的工牌在閘機刷出第七道藍光。地鐵穿過城市地心的轟鳴里，她數著藥館門前的青石板——第十九塊松動的那片，總在雨夜滲出忍冬根的苦香。推門時銅鈴輕響，林澗正俯身擦拭蒙塵的星象儀，白大褂后腰處沾著新鮮的崖柏樹脂。

“借條。“當牛皮紙信封推過柜臺時，林老師刀尖微滯。他從靛藍布衫內袋掏出對折的紙條。淡黃色紙頁邊緣已經起毛。

“赤芍漲價了。“他頭也不抬地說，鑷子夾起藥柜暗格的陳皮，“但炮制時多加半錢蜂蜜，能中和酸澀。“清微接過玻璃罐，瞥見他袖口磨出的經緯，忽然想起上周實驗室打碎的PH試紙——那些漸變色階，正如他眼尾逐年加深的紋路。

地鐵穿過城市地心的轟鳴聲里，清微摩挲著借條上的折痕。1000元整，2023年12月27日，借款人穆清微。

初雪消融的周末，清微在整理藥柜時發現了秘密。最頂層的柏木匣里，忍冬藤標本旁躺著褪色的電影票根——正是大二那年她弄丟的那張。票根邊緣用蠅頭小楷寫著“忍冬，凌冬不凋“，墨色被歲月浸得發灰，卻仍能看清筆鋒里藏不住的顫抖。

深夜的曬藥場浮著冷霧。清微就著馬燈分揀連翹，林澗在旁炮制九制黃精。蒸汽從紫銅甑里漫出，在兩人之間織成紗帳。當他伸手調整火候時，小指不經意擦過她凍紅的耳垂，像忍冬藤觸到春日的初陽。

“質控部要引進智能鑒藥系統。“她突然開口，竹篩里的連翹籽簌簌作響。林澗往砂鍋里添了半勺山泉水：“彝寨采藥人辨百草，靠的是指尖的溫度。“煤油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在青磚墻，恰似《本草綱目》里并生的何首烏。

周六的暴雨驚醒了藥柜深處的守宮。清微踩著木梯整理頂層抽屜時，碰落塵封的檀木匣。褪色的電影票根飄然而下——大二冬夜那場《城南舊事》，她因實驗室加班錯過的場次。票根背面蠅頭小楷寫著：“忍冬凌霜，靜待春信“，墨色被歲月浸成林澗鬢角的灰白。

樓下的搗藥聲忽然停滯。她轉身望見林澗仰頭的姿勢，像極了那年他演示針灸技法時，銀針懸停在風池穴的瞬間。穿堂風掀起他手中的《雷公炮炙論》，泛黃書頁間滑落片銀杏葉，葉脈拓印著某年今日的雨量數據。

十二月某個晴好的早晨，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林老師的頭頂上織出金線。清微正在給新收的連翹去雜，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裁紙的沙沙聲。轉身時，林老師舉著剛寫好的藥方，宣紙上的“玉女煎“三個字洇著未干的墨跡。

“這么好的天氣，怎么不去約會啊？“他背光站著，睫毛在眼瞼投下蝶翼般的陰影。清微望著他袖口沾著的蒼術粉，突然發現那件穿了五年的苧麻衫肘部已經磨出經緯。

穿堂風掀起藥柜上的宣紙，忍冬藤標本在光影中輕輕搖晃。“我在約會啊。“清微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曬干的蓮芯落進紫砂壺，濺起細小漣漪。林老師手中的狼毫筆“啪嗒“落在硯臺上，濺起的墨點恰好暈染了“玉女煎“的“玉“字。

圣誕櫥窗亮起那夜，清微在更衣室摩挲霧霾藍大衣的珍珠扣。簾外傳來林澗與店員的對話：“含絨量要九成，她常值夜班。“當他用裁縫軟尺環住她腰身時，曬藥場的銅風鈴突然在記憶里奏鳴——那日他演示“望聞問切“，指尖也是這樣懸在命門穴三寸之上。

更衣室的暖光燈下，清微摸著袖口的珍珠紐扣——這次不再是江同學送的禮物。簾外傳來林老師與店員討論含絨量的聲音，低沉的尾音讓她想起藥碾碾過決明子時的沙沙響。當她掀開布簾時，看見他正用裁縫軟尺丈量自己的心跳。

回程的公交車上，林老師的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紅參須。清微假裝整理圍巾，指尖觸到他溫熱的掌心。車窗外霓虹漸次亮起，玻璃映出他們依偎的輪廓，像兩株在寒冬悄然纏繞的忍冬藤。

子時的月光漫過百子柜，林澗啟開二十年陳的雪梨膏。琥珀色膏體在瓷勺上顫動，映出清微眼底的星河。“止咳潤肺，“他忽然用銀針挑破凝脂，“比咖啡適合夜班。“陳皮香漫開的剎那，她看清暗格里那些年禮物的真相：臘梅標本連著未送出的賀卡，銀杏書簽壓著德語版《藥材圖譜》。

初更的梆子聲穿透長街時，清微的圍巾纏繞上林澗的頸項。曬藥場的忍冬藤在夜風里舒展，藤蔓投下的影子正與制藥大廈的霓虹重疊。當她踮腳時，當歸的苦澀混著雪梨的甘甜，在唇齒間釀成最恰當的藥引。

晨霧中的曬藥場結滿霜花。清微發現林澗在忍冬母株下埋了琺瑯盒，九枚銀針排列成北斗七星。盒底壓著泛潮的處方箋：“忍冬三錢，輔以朝夕相對，可愈孤寒之癥。“她將凍紅的臉頰貼上冰涼青磚，聽見閣樓傳來搗藥聲——這次是蜂蜜調和著遠志，正適合安神的冬夜。

中藥館的銅鎖落下時，月光已經漫過曬藥場的青石板。林老師從藥柜深處取出陳年雪梨膏，瓷勺碰著玻璃罐發出清越的響。“止咳潤肺，“他舀琥珀色膏體的手忽然停頓，“以后少喝周工給的咖啡。“

清微就著他遞來的湯匙抿了一口，甜澀在舌尖化開。二十年陳的陳皮香里，她突然看清藥柜暗格里那些年禮物的回程的公交車上，林老師的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紅參須。清微假裝整理圍巾，指尖觸到他溫熱的掌心。車窗外霓虹漸次亮起，玻璃映出他們依偎的輪廓，像兩株在寒冬悄然纏繞的忍冬藤。真相：誤以為是贈予全體學生的臘梅花，夾在教材里的銀杏書簽，還有總在她夜班時亮到凌晨的臺燈。

初更的梆子聲從長街盡頭傳來，林老師取下墻上的蓑衣要送她回宿舍。清微按住他凍得發紅的手指，指腹下的老繭輕輕硌著掌心。“忍冬藤能越冬，“她踮腳將圍巾繞在他頸間，“是因為學會互相取暖。“

夜風卷起曬藥場殘留的當歸碎末，星空下，兩個被月光拉長的影子終于疊成解不開的結。制藥大廈的霓虹招牌在遠處明明滅滅，像少年時怎么都算不對的化學方程式，此刻卻成了最恰到好處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