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清江的八月盛夏轉眼就到了。此時距離初曉出院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月。
這一個月里,昌明和婉川又像之前在海南時候一樣,幾乎一整天都泡在公司里處理著事務,而初曉除了偶爾去一個叫吳衛(wèi)戎、自稱是給她做手術的一個醫(yī)生家中做過幾次檢查,以及和吟月出門閑逛之外,便幾乎每天都是窩在家里看書。
初曉幾乎每天都會夢見男兒身的自己,還有那個揮之不去的少年,只是碎片的記憶總是交叉閃爍,基本每次都有些不同。
在吳衛(wèi)戎的耐心解釋下,她已經(jīng)知道了這是現(xiàn)在這個眼瞳的主人殘存的記憶,應該是眼內神經(jīng)保留下了這些,而現(xiàn)在在初曉腦中出現(xiàn)。初曉除了覺得有些新奇,也就沒再有些顧慮,更沒有之前以為自己得了神經(jīng)病了,倒也能安心的入夢了。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波瀾不驚的時候。
清江市,倚北山。
清江的人,總會有一段記憶,屬于倚北山。多少人在這個沿海城市的小山脈上,看見了多少次海邊的日出,又看到了多少次城市邊的日落。
在市郊區(qū),倚北山的一處面向海峽的緩坡上,以前是一片荒蕪的野林。七十年代改革伊始,有個老道士說這里是藏風聚氣、向口納吉之地,一個膽大的企業(yè)家就承包下了這一大塊地,改成了現(xiàn)在全江南最大的公墓場。
2017年,8月11日,及其平常的一天。
墓場門口,一個穿著黑色外套,帶著白色紙花的少年正在接待哀悼完準備離開的眾多親戚們。他面色凝重,看得出來已經(jīng)在極力克制,但是悲傷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在深黑色眼眸中徘徊。
如果初曉在場的話,一定會被嚇得叫出聲來。這個少年,與夢里的那個熟悉的陌生人完全一樣。
少年站了一下午,來哀悼的親戚也走了七七八八,臉上的悲傷也在慢慢的被疲倦覆蓋。不知過了多少,一對老人互相攙扶著從臺階上往下走。少年看見了連忙上去攙扶。
兩位老人看起來受到了極大的哀傷,眼中的淚沒有斷過,張著嘴好像要哭出聲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時不時顫抖的嘆息聲。少年也是眼含淚光,一手攙扶著老人,一手輕輕撫著老人的后背安慰道:“爺爺奶奶,你們不要太悲傷了,小溪已經(jīng)入土了,保重身體最重要。”
被攙扶著的老人依舊流淚,只是呢喃著:“小溪呀,你讓爺爺怎么辦呀……”
而在另一邊,身形消瘦,穿著黑衣同樣攙扶著的老奶奶艱難地開口說道:“程梔呀,你是好孩子,今天要不是你在,不知道阿牧和麗麗哪里受得了……”沒能先完整的說完,倒是自己先留下了新的熱淚。程梔想要開口安慰,但已經(jīng)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是無言地扶著老人往門口走去。
緩緩地,三人終于在相互攙扶下走到了大門外。一個叼著煙的中年男性走了上來,拉起兩位老人的手,說道:“爸,媽,你們怎么又哭成這樣呀,這么大歲數(shù)了能不能注意點,哭出毛病來可別指望我掏錢,又不是沒提前說過。”
被攙扶著的老爺爺此時終于抬起了頭,模糊的眼睛里有著厚厚的淚霧,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指著眼前的男子說道:“老二!今天是小溪下葬的日子,你個做叔叔的,你說這些話,你良心過得去嗎?!”
男子眉頭一皺,只是不耐煩地說道:“爸你說你,怎么又來了……”
眼見場面快要受不住,老奶奶連忙開口呵斥道:“夠了老二!今天這個日子,你能不能別再氣你爸還有我這個媽呀?!”
男子收住了嘴,但還是低頭扣起了手指。老爺爺氣憤地說道:“不用勞你們大駕,我就在城里住一晚上,我和你媽呀,馬上就回鄉(xiāng)下,不礙你的眼!”
男子不耐煩地伸手扶著老人就往外走,邊走邊說道:“誒呀行行行,咱先走好不好,外面很熱的嘞。”隨后,他回頭,看著程梔,眼睛轉悠了幾下,隨后說道:“額那個誰誰誰,額誰,啊反正你去告訴我哥,我先把老人帶回去了,要是有啥毛病可得掏醫(yī)藥費呀。”說完,也不顧老人還有程梔有些溫怒的眼神,自顧自的把老人扶上車隨后長驅離去。
程梔看著遠去的轎車,心中的那股無名火也漸漸消散,正準備轉身回去時,卻在遠處看到了一個少女的身影。
留著一頭黑長直發(fā),額前的幾縷碎發(fā)描繪著微風的模樣,五官較好,但是遮掩不住的悲傷蓋過了原本清純的氣質,整個人就像在風中破碎的蒲公英,正在風的指引下來到了公墓。
少女很快就走到了門口,雙手放在上衣的兜里,抬頭看向程梔,想要擠出一點禮貌的微笑但是卻紋絲不動,只是輕輕說道:“程梔。”
程梔也認出了眼前的少女,說道:“你怎么也來了?”
少女忍著淚,故作輕松地說道:“小溪要走了,我得來跟他說一聲,別在下面勾搭小姑娘。”
程梔面色平和了些許,說道:“你倒是這么些天來,第一個來開玩笑的。”
少女終于擠出了一點微笑,說道:“如果小溪在的話,他肯定不希望我們都是哭哭啼啼的。”
程梔勉強微笑了一下,指了下后面公墓山上的一處新墳,說道:“你先上去找小溪吧,叔叔阿姨也在。”
少女咬了咬嘴唇,輕輕點了個頭,便往那處走去。
今天來上墳的人很少,所以少女很快就找到了在半山腰上的那個新墳。此時正有一對中年夫婦,無力地坐在墓碑的面前,就這么看著。少女深吸了口氣,收拾了下情緒隨后便走到他們旁邊,說道:“叔叔阿姨,我來送送小溪。”在少女腳邊坐著的中年男子,抬頭看向少女,用手輕輕拍了拍旁邊,開口說道:“是芳芳呀,坐吧。”
被叫做芳芳的少女點了點頭,便緩緩蹲下身來坐在了中年男子旁邊,眼神剛一轉到墓碑上,就有些剎不住的要留下眼淚。
墓碑上,有一個嵌在石頭里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個帶著露齒笑的少年,淡棕色的眼眸含笑,讓人看到他就好像沐浴著陽光。如此青春洋溢的笑容,很難讓人想到此刻他就在墓碑身后。
在照片的下方,“林溪”二字在正午的烈陽下灼烤的熠熠閃光。
也許是過于刺眼,芳芳只是看了眼便微側頭躲開目光。原本來之前,已經(jīng)平復了無數(shù)次情緒,也告訴自己無數(shù)次一定不要哭,但此刻看到面前冰冷的墓碑,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發(fā)覺了芳芳落淚,早已經(jīng)哭澀的眼前已經(jīng)擠不出一點淚水,可心如刀割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他看著墓碑,說道:“小溪呀,你來看看吧,芳芳來看你了。”
芳芳似乎也當真,撥拉了幾下自己的劉海,想要抬頭好好看著林溪。可是一看到照片里林溪的笑容,又想起了三年來林溪是怎么保護自己,想起來一個月前在孤兒院前的那朵花,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住洶涌而來的情緒,連續(xù)試了好幾次,最后一次再也忍受不住,跪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在另一邊的中年婦女也憋不住了,跪上前來環(huán)手抱住墓碑,掉下的眼淚滴落在冰冷的石碑上,哭戚戚的說道:“小溪,以后多來夢里看看爸爸媽媽呀,媽想你……”
中年男子此時還是欲哭無淚,可是愈來愈心如刀絞,只能半張著口,“啊呀……啊呀……”地叫著。
不知過了多久,芳芳止住了哭泣,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眼淚,抽了幾下鼻子,從兜里拿出了一封信放在墓碑前,想了想又把自己手腕上綁著的帶有胡蘿卜裝飾的皮筋也放了下去,終于止住了情緒,對著墓碑說道:“林溪,別忘了回來的路。”
之后,直到太陽偏西,三人都沒有說話,只有窸窸窣窣的低泣聲。許久之后,中年男子開口說道:“芳芳呀,你現(xiàn)在還在孤兒院嘛?”
芳芳點了點頭,低著頭說道:“是,我跑出來后就一直住在院長家。”
中年男子眼神中有些彷徨,接著說道:“時候不早了,咱們三下去吧,讓小溪安心走。”說罷,便自顧自地雙手撐著站了起來。芳芳和中年女子也慢慢的跟著站了起來。
也許是過于悲傷的緣故,中年男子站起來時還有些搖搖晃晃,在后面的中年女子連忙上前想要扶住,卻被男子抬手拒絕。三人就這么慢慢的走下了山。
每個人都時不時就回頭看一眼,那座苔蘚中間的新墓碑,那個在中間原本如此鮮活的生命。
在路上,男子突然開口,說道:“芳芳,你喜歡小溪嘛?”
“啊?”還沉浸在悲傷情緒里的芳芳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等意識到之后倒有些面色緋紅,許是悲傷,或許害羞:“我,不知道……”
男子勉強擠出了一點微笑,說道:“其實那天晚上,我和你李麗阿姨就在后面看著。”
“啊……”芳芳臉上的緋紅更深了些許,有些不好意思的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
見芳芳害羞的模樣,男子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落落大方但是在昏黃的路燈下羞澀的兒子,悲傷終于化出了些許慈愛,隨后接著說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知道,小溪是喜歡你的。”
男子頓了頓,接著說道:“小溪在走之前,給我,你李麗阿姨,還有程梔和安卿,當然還有你,都留了一封信。他一直都放在程梔那,瞞著你不想讓你知道。現(xiàn)在,我覺得是時候給你了。”
說完,男子從黑色上衣的內兜里掏出了兩封信,第一封信已經(jīng)打開,上用娟秀的字體寫著“林牧父親收”,第二封的封條還是完好無損,用相同的字體寫著“芳芳收”。
林牧把署名芳芳的信交給了芳芳,芳芳伸手接過那有著重量的厚厚的一封信,才剛止住沒多久的眼淚再一次有些奔涌。但她并沒有馬上打開,只是默默收在自己兜里。
林牧接著說道:“芳芳呀,你是個可憐娃,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好不容易有一處人家收養(yǎng)你,卻遇到了那……,小溪一直都很心疼你,經(jīng)常帶你來家里坐,其實不只是因為喜歡你,也是因為想給你一個家的感覺,讓你不會感覺到那么孤單。”
芳芳腦海中也浮現(xiàn)了那個天天纏著她的少年的身影,帶著些許笑意,說道:“叔叔阿姨你們可能不知道,他都是說他這不會那不會,讓我來當‘家教’的。”
林牧也是終于露出了點笑容,“這孩子……”
芳芳此時也敞開了心扉,說道:“其實每次去到叔叔阿姨家,看到你們和小溪打打鬧鬧,雖然我只是外人,可我真的也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每次,小溪在房間里逗我笑,或者是在餐桌上喝到阿姨煲的湯,又或者聽到叔叔在客廳看新聞高談闊論的聲音,真的,我感覺這就是我想要的家,我有我的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哥哥……”
“今天要說的,就是這個。”
在芳芳疑惑的眼神下,林牧示意在一旁的李麗開口,李麗便說道:“芳芳,我和你牧叔叔商量了一下,想要把你從孤兒院領養(yǎng)過來,做我們的女兒。”
芳芳徹底愣住了,站在那一動不動。林牧和李麗也跟著站在原地,同樣有些緊張地看著芳芳。
芳芳的眼中又一次的蓄滿了淚水,可是她不確定,她問道:“叔叔阿姨,你們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是真的,”李麗說道:“我們早就把你當我們自己的孩子了。”
林牧則是接過話茬接著說道:“這是小溪的意思,更是我和你阿姨的意思。小溪走了,我們不能再忍心看到再失去一個孩子了。”
“叔叔阿姨……”芳芳此時卻有些說不上來話,只是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在清秀的臉上留下了兩行新淚痕。
林牧李麗兩人見芳芳只是哭卻不說話,其實心中也是慌張的不知道怎么辦,李麗看著芳芳的眼睛,愣了一會兒才像是解釋地說道:“叔叔阿姨知道,之前的那個家庭給你帶來了很大的傷害,如果你不想再一次融入家庭的話,我們也不會強迫你,還是要看你自己愿不……”
還沒等李麗的話說完,芳芳就已經(jīng)快步走上前來,張開懷抱就用力地保住李麗,把自己的頭幾乎完全埋在李麗的胸口上,淚水很快打濕了李麗的外套,在抽泣聲中擠出來了一點蒼蠅似的詢問:“阿姨,我能叫你媽媽嘛……”
再一次聽到這兩個字,李麗也是放開了閘,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也伸出手抱住了懷里的芳芳,溫柔地來回撫摸著芳芳的后背,說道:“當然可以啦。以后,你就是我們女兒。”
“媽——!!!”積攢了太久的情緒在這一刻終于爆發(fā)出來,在懷中像小貓咪一樣的芳芳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了自己的第一聲媽媽。
而李麗也就像林溪第一次學會喊媽媽時候一樣,流下眼淚,面帶笑容,有些顫抖地說道:“女兒,我的女兒呀……”
在一旁的林牧此刻眼中終于不再哭澀,心中壓抑的情緒點燃了眼中的海洋,也上前抱住了這對母女倆,輕聲呢喃道:“小溪,你看,我們又有家了……”
芳芳在放縱的哭泣中斷斷續(xù)續(xù)的說道:“爸……媽……我終于有家了……”
此時,在新墓碑上,一滴清水滑落,擦過照片上少年的眼角。
許是淚水,或許露珠,總之可以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