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六,明志書吧咖啡廳一如既往地提前結束營業,下午四點就關了門。每個季度的第一個星期六,這里總會為一群胡琴愛好者提供一些免費的講座、交流活動。這里面大多數是致遠這二十多年來的學生和朋友,他們來自各個年齡層和各行各業,有律師醫生,教師記者,上到八旬老人,下到六歲稚童,也有特地從馬來西亞花費幾個小時,專程來星洲參加互動的二胡愛好者。
四點還沒到幾個骨干志愿者就早早到了咖啡廳。洪爺爺是致遠在星洲收的第一個學生,前前后后跟致遠學了27年的琴,愣是把自己也學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當年還是學校華文教師的他,現在已經是70多歲的老人。但依舊每天去公園拉拉二胡,每周來咖啡廳找致遠上上二胡課,就像一對老朋友。每次活動他總是穿著正式的西褲和襯衫,一絲不茍地坐在臺下認真傾聽,帶著厚厚的老花鏡,拿著小本子記著筆記。他認真的態度總是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雖然學了二十多年,但是他仍然非常靦腆,每每大家起哄推薦他上臺給大家拉一曲,他總是擺擺手笑呵呵地說:“向年輕人學習。”
在洪爺爺的影響下,他的妻子金奶奶,也喜歡上了二胡。也是華文老師的她寫得一手好書法。咖啡廳門口招牌是一副墨寶,那就是金奶奶的手筆。致遠的琴房就在咖啡廳的二樓,不大的空間里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書桌的上方也掛著一副訂制的匾額,同樣也是金奶奶的墨寶,只題了“無境”二字,寓意“學無止境”。洪爺爺和金奶奶相濡以沫,總是手挽手著來,手挽手著歸,每次爺爺上課,奶奶總是靜靜地坐在一旁旁聽,做爺爺最忠實的聽眾。在致遠門下眾多弟子中,洪爺爺和金奶奶這對佳偶伉儷一直是大家羨慕和敬佩的對象。
潘大龍和潘小虎兩兄弟是新山人。他們從中學開始參加華樂團,那個年代好的二胡老師非常匱乏,都是學長教學弟。偶爾能從香港和臺灣地區購得一些華樂的卡帶和CD都彌足珍貴。大學畢業后的兩兄弟在星洲工作,都是工程師,每天都要往返星馬兩地,非常辛苦。生活條件慢慢好一些之后,兄弟倆機緣巧合地從網上知道了這個每個月都有的胡琴聚會。在參加了幾回之后,他們都開始跟致遠學起了二胡,一了少年時期的心愿。他們兄弟二人也給致遠介紹了不少馬來西亞的學生,自己也在新山做起了業余的二胡老師,為胡琴普及的事業開枝散葉。隔三差五,兄弟二人還載上致遠去馬來西亞給熱愛二胡的朋友們講課,一時也傳為佳話。他們也是每次活動時的“苦力”,搬桌子排椅子,燈光音響總是兄弟二人指揮著男生們操辦起來,完全不需要致遠操心。
去年年底的雨季比往常都要更濕一些,經常有大雨連綿三天不停。氣候越來越潮,而胡琴蟒皮的保養也成了令人頭疼的問題。上個月莫海石師兄剛剛跟大家分享過雨季如何收納胡琴,如何選擇合適的琴碼來調整因為潮氣而“沙啞”的音色。他還教大家簡易DIY自己的儲琴柜,讓大家都很受益。今天的講座是致遠唯一的專業學生梁慧心主持的。雖然致遠每每叮囑慧心好好讀書和練琴,少到咖啡廳來找他,但是慧心只要一有空還是會來咖啡廳幫忙,也是各種講座和演出的主心骨。慧心還有一年就要本科畢業了,論文寫的是江南絲竹的各個流派。今晚的分享會她要跟大家講講江南絲竹的歷史和衍變。講座結尾會和致遠一起給大家二重奏一曲杭派絲竹的代表作品《慢三六》,這是大家都很期待的環節。
慧心在剛剛結束的星洲藝術節全國華樂比賽的專業藝術家組別中成功進入了復賽和決賽,只是可惜在決賽中沒有取得任何名次。下臺的時候慧心就哭了,好幾天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話。致遠都是豁達得很,告訴她勝敗乃兵家常事,不要把比賽的結果看得太重。慧心倒是沒有覺得輸不起,只是覺得在臺上沒有發揮好,有點愧對致遠的教導。于是這次的講座致遠又把慧心提出來操練一下,希望她能在眾多愛好者的仰慕之下,把自己重新拾起來。
今天來了五十多個胡琴愛好者,不大的咖啡廳擠得滿滿當當的。大家都慢慢安靜下來之后,慧心開始了講座。來自江蘇北部的她,作為致遠的同鄉和嫡傳弟子,江南絲竹是她血液里的東西。
江南絲竹作為環太湖流域文化特征鮮明的小型合奏樣式,主要分為三個派系:以杭州為首的浙派,以南京無錫為中心的南派,以及上海地區的滬派。梁致遠是土生土長的江東人,自幼師從夏金天,也就是他妻子夏言蹊的父親學習胡琴。夏金天并不是江東人,他是插隊期間從杭州被派到江東農村的。因此他傳下去的其實是浙派的絲竹。但無論是哪個派系,傳統江南絲竹音樂的核心曲目,如《六板》《四合》《三六》《行街》等,其旋律大同小異,只是演奏的手法略微不同。更為人所熟知的曲目,或多或少都有更為詩意和典雅的名稱,如《梅花三弄》和《春江花月夜》《霓裳曲》等。
慧心從江南絲竹形成的歷史,講到了各個派系演奏的手法,她給在場的每一個觀眾都影印了一份江南絲竹的裝飾音圖表,各種各樣的符號,上倚音,下倚音,打音,增音,花指,墊指,反墊指,名號層出不窮。慧心給大家一個一個地示范,耐心地讓大家傾聽、對比每一種裝飾音的不同,從而衍生出不同的聽覺效果。等她講完,咖啡廳里爆發出無比熱烈的掌聲。掌聲中,慧心略微害羞地點頭感謝大家的熱情。末了,她請大家安靜下來說:“下面,我們有請梁老師上來,和我一起給大家演奏一首浙派江南絲竹的招牌曲目《慢三六》。”
在大家歡呼聲中,梁致遠卻空著手走到了人群的前面。他給人群鞠了一躬,然后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他對慧心說到:“把你的低音二胡給我,我們交換,今晚,你拉一聲部,我來給你配低音。”
“老師,這不妥,還是您拉一聲部吧。”慧心有點不知所措地說。
“相信你自己,你可以的。你的音色更甜美,更適合拉上面,你試試看。”致遠鼓勵道。
慧心一邊把自己的低音二胡遞給了致遠,一邊又彎下腰,拾起了地上的普通二胡。
致遠開始調音,一邊調一邊對慧心說:“準備好了你示意。我跟你。”
慧心的手心開始冒汗,她調好音,低頭沉吟了片刻,然后望向了致遠。致遠對她點點頭。于是她右手起范兒,開始了演奏。
一首《慢三六》雖然速度不快,但是行云流水,無數靈巧的變化盡在二弦之間。慧心的高音二胡就像是林間的百靈,致遠低音二胡渾厚的音色就像是一只鷹。二人默契的配合贏得了經久不斷的掌聲。人群意猶未盡地要求他們再來一個,于是致遠又讓慧心和他加演了一首《歡樂歌》。交流活動一直持續到了九點多,愛好者和粉絲們才漸漸散去。王欽、慧心和海石幾個讓馬來西亞特地趕下來的朋友們趕緊先撤,他們自己留下來慢慢收拾會場。
“慧心,等會兒你留一下。”致遠說。
“哦……”慧心頓時臉色不大好看起來,她繼續收拾著桌椅,直到送走最后一個觀眾,也跟王欽父女揮手告了別。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轉身走到了致遠跟前。
“坐。”致遠溫和地說,自己也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慧心也找了張椅子,坐在了致遠的對面,低著頭,不敢看致遠的眼睛。
“講得挺好的,是用心準備了的,這個值得肯定。”致遠說道,“但你覺得你拉得怎么樣?”
慧心咬著嘴唇說:“不好……“
“哪里不好,說說看。”致遠溫和地問道。
慧心猶豫了一下說:“……哪里都不好。”
致遠無奈地笑了起來說:“也沒有這么差,你還是老毛病,心理負擔太大了……壓力一大,就容易走形。總是把持不住自己。”
“對不起……”慧心低著頭說,眼淚已經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
“以后不用說對不起。我只是有些遺憾,畢竟對于一個演奏者,應該把握好每一次上臺的機會。本來想著這段時間,你的《慢三六》拉得不錯,給你一個展示的機會,沒想到無形之中反而給了你更大的壓力。”致遠惋惜道。
“對不起…”慧心又說了一句,“…我沒想到您會讓我我拉一聲部…”
“你上部拉得挺好的,就是心理素質還是不行,一遇到突發的情況,心態就崩了。這點你還是要好好反思一下。”致遠說道。
“是…”慧心點點頭。
“慧慧啊……”致遠突然嚴肅了起來,“你是不是對自己很沒有信心?”
慧心點了點頭,快速地用手背抹去了臉上的淚水。
“我感覺你的自信就像是完全碎掉了一樣。為什么?”致遠嚴肅地看著慧心說,“就因為這次比賽你沒有贏?……你把頭抬起來。”
慧心抬頭,卻仍舊不敢看致遠的眼睛。
“慧慧,你聽著。你是我這輩子所有學生里最用功,最努力的一個。”致遠擲地有聲地說,“從江東音樂學院到現在,你是最能吃苦的,這也是我最喜歡的。”
慧心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致遠,眼淚流得更厲害了。
“你除了練琴就是讀書,你記的筆記,抄得譜子。每一首新曲子,第一節課布置下去,你第二周就能背譜。你從不放過我處理的任何一個細節,就連打音和揉弦的頻率都做得一字不差。這一點我從前沒有表揚過你,是因為我覺得作為一個專業學生,這是應該的。可是慧慧,正是因為如此,你不覺得你的演奏特別像是在交作業嗎?”致遠犀利地說。
慧心又低下了頭去。
“你拉琴不是拉給我聽的,不是為了讓我滿意,不是非要贏得什么嘉獎。你是為了自己拉的。你到底喜歡二胡嗎?”致遠問道,“你說實話。”
慧心拼命地點點頭說:“我喜歡,我喜歡的!”
“那你喜歡演奏嗎?”致遠又問道。
慧心猶豫了,眼睛里的光一點點消失了:“我…不知道。”
“沒有一個演奏家是不享受舞臺的,是不渴望被聽到的。一個演奏者想表達什么,都在音樂里。而從你的演奏里,我聽不到你的表達……雖然這一年你進步很大,老師都看在眼里。這次比賽,你能進決賽,已經是對你這么久以來的努力做出了肯定。”致遠語重心長地說。
“可是,我沒有贏。”慧心愧疚地說。
“你也知道,現在的比賽,輸贏多多少少都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這跟你努力與否無關。畢竟你跟了我,一個賣咖啡的。你要是當年跟了你師叔,或許你不會像現在這樣。”致遠安慰道。
慧心聽罷,噌得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說:“梁老師,我從來沒有后悔跟您學琴……”她一時哽咽起來,“您和師母對我很好。您很用心地教我,我知道的。是我沒用,每一次都讓你們失望。”
“慧慧你坐下。”致遠說,“比賽,只是讓你能夠感受到壓力,能夠適應高壓的環境,能夠通過比賽提高自己的水平。你大可不必太看重比賽的結果。即使明天給你拿了第一,你還是梁慧心。只能說在這首比賽曲目上,通過你的努力練習,通過你對游戲規則的了解,外加上一些運氣,你得到了很多的肯定。可是下來你是誰,你拉得如何,你的音樂到底能否打動觀眾,你我心里都清楚。你還是心思太重,太想贏,反而找不到自我。”致遠嘆息道。
“我再努力。”慧心愧疚地說。
“再努力?你還不夠努力嗎?”致遠質問道,“你明不明白我在說什么?你不是一個偷懶的孩子,你已經很努力了。輕傷從不下火線,你的兩只手有多少繭子?每次磨破了,包了創口貼你都接著拉。我不表揚你不代表我不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是沒有把音樂當作音樂而已,沒有什么表達欲。我希望你在臺上不是為了贏得誰的掌聲,達到誰的要求,一定要比誰拉的好。我希望你對你的音樂負責,知道自己想表達什么,享受音樂,用音樂來傳遞你想說的話。你聽懂了沒有?”
慧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啊,少拉點現代曲目,真的是該好好逼你拉點傳統作品了。”致遠皺起眉頭說。
“可是我拉的傳統曲目也不少啊?江南的,河南的,陜西的,我都拉遍了。”慧心嘟囔道。
“這是風格性的作品,不是傳統作品。”致遠糾正道,“現代作品拉多了,人容易浮躁。風格性的作品又大多比較沖動和花哨。你缺少一些沉淀。多拉拉劉天華、阿炳,磨練一下自己的性子,才能修煉自己的心境,把持住自己。”致遠說道,“下節課你把低音二胡也帶過來。”
“是。”慧心有些不情愿地說。年輕人多多少少還是想拉些炫技的作品。
“晚了,早點回去。假期好好休息。徹底放松一下再回來,別老是繃著一根弦。這樣拉琴,聲音也是緊的,不討喜。”致遠說道。
“行了,你別再數落她了。”言蹊忍無可忍地走了過來,“放假了就讓人家孩子好好休息!”她遞給了慧心一袋蘋果,“快春節了,好不容易解封了,要回家過年了吧?三年都沒回過家了。一路平安,好好休息啊!”
“謝謝師母。”慧心接過蘋果,終于笑了起來。
“是你梁老師買的。”言蹊也慈愛地笑了起來。
“謝謝師父師母,也祝你們新春快樂。我回家了,我們明年再見!”慧心微微鞠了一躬,才背起書包走出了咖啡廳,走到門口的時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言蹊看著慧心走遠了道:“你是不是把這個孩子逼得太緊了?”
“是她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她現在的狀態,信心碎了一地,都不能把自己撿起來。”致遠嘆了口氣說。
“你知道她心思重,對自己的要求本來就高。”言蹊心疼地說。
“是,包袱越大就越辛苦。而如果在這樣的狀態下,每次上臺都是積累負面的情緒,早晚她會被壓垮。我是希望她能走出來,更單純地只是享受音樂。雖然對于她的性格,是有點難。也是看她的造化了。畢竟我們這行,向來不是最努力、最聰明的那一個能走得最高的位置。”致遠說道。
“但愿她能想明白吧…你啊,不要一到專業上就板著個臉,你教其他學生也不這樣。明明是心疼人家的,在人面前愣是一句好話都沒說。現在的孩子吧,還是要多鼓勵。不是他們說的,愛的教育嗎?”言蹊噗嗤一聲也笑了出來。
“慧慧可是專業生,她跟我其他的學生不一樣。其他人說說笑笑也就過去了,音樂只是一個愛好。可是慧慧是要靠二胡為生的。她這個樣子畢業之后,我怎么放心?說到這里我也是真的來氣。你說現在的孩子的抗壓能力怎么就這么差呢?擱以前,你爸在的時候,什么時候看他能這么語重心長地跟我們講道理啊?棍子早掄上來了!”致遠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是啊,我們那時候多單純啊!終究是,時代不一樣了。我們那個年代,師徒之間講究的是‘無違’,師父說什么就是什么。這個時代,老師與學生之間講究的是平等,不是教與學,是引導和自我驅使。現在的孩子想法比較多,還能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聽你教誨的孩子,已經非常難得了。“言蹊說道。
“是,我知道她是個很好的孩子,能吃苦,但就是真的太容易鉆牛角尖,聰明卻不愛動腦子,一天到晚用的都是笨辦法,心理包袱也很大。音樂始終是更感性的東西,她哪天能真的跳出自己給自己套上的枷鎖,才能真正的成為一個成熟的演奏者。“致遠說道。
Genre(風格)指在藝術、文學、音樂、電影等領域中,根據形式、風格或內容對作品進行分類的方式。它幫助創作者和受眾更好地理解和組織作品。常見的音樂風格包括搖滾、流行、古典、爵士等。風格類型幫助觀眾快速識別作品特點,也為創作者提供了框架和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