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星期一,出校門的時候,鄭米看著王藝純不解地問:“今天沒有華樂團排練,為什么你背二胡來學校?“
小純猶豫了一下說:“嗯……等下我有額外練習。“
鄭米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說:“蛤?你有額外練習?你不是跟我一樣討厭練琴的咩?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刻苦的?“
小純道:“是啦,可是我爹地希望我把二胡拉好。我不想讓他失望。“
鄭米捂住了眼睛搖著頭說:“完了完了,我看我要失去一個朋友了。說好了我們要一起建立反練琴大聯盟,我是盟主,你做我的副盟主的!“
小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每次你說不練琴,但是你哪天沒有練的?”
鄭米爭辯道:“那是我媽咪逼的啊!她要我用二胡DSA(特長生招考)我姐姐那個菁華中學。可是我根本不想跟姐姐一個學校?!?/p>
小純嫌棄地說:“你這話最好不要讓你媽咪聽見。我走了。拜拜!“
她看著鄭米上了李秀娟的車,才轉身一溜小跑的回家。今天她要帶弟弟去洗腎。弟弟洗腎要好幾個小時,每次她都在旁邊做功課或者看書。
走進洗腎中心的時候,好多人包括前臺的護士姐姐們都看向了姐弟倆。雖然不是第一次小純帶弟弟來了,但是兩個小朋友一起來洗腎中心這個配搭真的不常見,并且小純還背了那么大一個粉紅色的二胡盒子。一個叫李欣怡的護士眼前一亮地說:“誒?小純你會拉二胡?。 ?/p>
小純害羞地點點頭。
“哈哈,我小時候也是拉二胡的,可是已經有十幾年沒拉過了。”李欣怡打趣道,“不然你給我們拉一曲好不好?”
小純環顧四周,婉拒道:“好多叔叔阿姨在休息,不打擾他們了?!彼研∽堪差D下來,然后看著李欣怡道:“欣怡姐姐,我今天有點忙,不陪弟弟了,可不可以麻煩您幫我照看他?!?/p>
“好的,我的小大人。你去忙你的吧!”李欣怡一本正經地說。她知道王欽最近剛過世,林文潔上次帶姐弟倆過來的時候有跟護士們說過,也是拜托大家照看一下姐弟倆。她也是心疼小純,一個十歲的孩子,自己還是孩子,卻要像個大人一樣,帶著弟弟來洗腎。
接連兩周,藝純都是把弟弟拜托給前臺的護士,自己離開一段時間,約莫著差不多了,再回來接弟弟一起回家。欣怡也有一點點好奇,這個小大人這段時間要去忙什么。
周五華樂團排練完,小純照常去托兒所接弟弟放學,然后去干爹干媽家吃晚飯。等著吃飯的時候,致遠正在二樓的琴房里給莫海石師兄上課。小純安安靜靜地在樓梯上坐著等致遠下課,懷里抱著自己的書包。
海石猛地打開琴房的門的聲音著實把發呆中的小純嚇了一跳,他忍俊不禁地說:“小純,你怎么坐這兒啊?旁聽我上課嗎?”
小純尷尬地愣了一下,然后點點頭。她側身讓海石師兄走下來,然后躡手躡腳地走進了琴房。
致遠看到小純神神秘秘的樣子笑道:“搗蛋鬼,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干爹我有東西要給你!”小純驕傲地說。然后她打開書包,緩緩地抽出了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遞給了致遠。
“這是什么?”致遠疑惑地慢慢解開袋子,竟然是一袋零錢,他不解道,“錢?”
“嗯!”小純點點頭說,“這是我的學費,我下周想回來上課了干爹。我的曲子都練好了。”小純挺起胸膛,就像一只驕傲的小公雞。
“你哪來這么多零錢?你媽媽給過我錢了,這個你拿回去?!敝逻h把塑料袋系好,還給了藝純。
小純把手背到背后,堅決不收道:“媽咪給的是生活費,這個是我的學費,我從我的撲滿里取出來的?!?/p>
“你的撲滿是你的零花錢,你收好啦?!敝逻h依舊拒收。
“不行,撲滿反正已經碎了,我數過的,這里有三十六塊八毛,我知道一節課不夠的。但是這是我的心意?!彼嚰儓詻Q地說,“干爹你收下吧!”她撒嬌道。
“好吧好吧,下不為例??!”致遠說道,他把塑料袋收進抽屜里道,“我先幫你收著,這是你的冰淇淋基金。走吧,下樓吃飯去!”他把塑料袋胡亂地塞進了書桌的抽屜。
在停課了大半個月之后,周六的早晨,藝純又開始學起了二胡。遭遇人生變故的藝純果然成熟和穩重了很多。她終于開始認真練琴,注意起了致遠提到的細節。致遠一方面覺得很欣慰,一方面也覺得很心疼。這樣的成熟,是大人們都不愿意看到的。
周末的午后,來咖啡廳看書喝咖啡的人比往常多。也有的就是抱著書本和筆記本電腦,點一杯咖啡,坐一個下午。輕松的音樂,淡淡的咖啡香,安靜的環境,無論工作還是看書都很愜意。書吧的活并不多,工作日里致遠兩口都能自己搞掂從打掃、采買、沖泡各種咖啡茶水,乃至書籍的進貨、上架、收銀。頂多是到了周末,致遠會有一些學生來上課,他們才請了一個兼職的小工,周末才來打下手。疫情開始,咖啡廳也開始賣一些簡食,接外賣訂單,他們這才又請了一個廚師。
突然,手機鈴聲刺耳地響起,打破了氣氛的寧靜。這個時代大家都喜歡短信聯系,絕少打電話,聽到這個響聲,難免有點應急。
“喂?佳音???什么事?”致遠看了來電顯示,接起電話問道。
“梁老師,我在巴士上,剛才我好像看到小純在TownCentre(鎮中心)那邊的廣場上拉琴耶?巴士開得很快,圍觀的人也不少,我沒有看清楚,但是我認得小純那個二胡盒子,是粉色的,應該沒有錯。您要不要趕緊去看看?”佳音焦急地說。
“???廣場的哪里?”致遠突然緊張起來。
“就是大牌700那邊廣場上那個超市附近。還蠻多人圍觀的。沒有執照busking(賣藝)是違法的,趕緊把她叫回來?!奔岩粽f道。
“行,我馬上去?!敝逻h還沒掛下電話就沖了出去。他知道這時間,小純應該帶著小卓在鄰里的洗腎中心洗腎才對,她怎么跑到廣場上去拉琴了?
致遠蹬上他的自行車就往市鎮中心狂奔,到了超市門口,完全沒有看到小純的影子。他又趕緊往洗腎中心騎行。他跨下自行車,一路小跑到了洗腎中心門口,才發現自己竟然還穿著家里的拖鞋。但也顧不得這么多了。他推門進去,問前臺的護士們有沒有看到王藝純。
“誒?梁老師?”今天前臺值班的護士剛好是李欣怡。她小的時候在學校華樂團也是拉二胡的,還曾經跟致遠學過三年琴,她一眼就認出了致遠。
致遠端詳了幾秒鐘,恍然大悟地說:“欣怡哦?你都這么大了?“
欣怡開心地點點頭說:“是?。×豪蠋熯€認得我!您來這里是?“
致遠說:“哦,我找人。有一個叫王藝卓的小男孩在這里洗腎對不對?他姐姐帶他來的。“
欣怡連忙點點頭說:“對對,之前是他爸爸帶他來,最近聽說他爸爸過世了,這兩周都是他姐姐帶他來,而且姐姐也是拉二胡的,不會她也是……“
致遠點點頭說:“是的,也是我的學生。他們在這里嗎?”
欣怡說:“小卓就快洗完了,小純不在呢?這幾次她都背著二胡來,呆一會兒就走了,洗完了才來接弟弟。咦?怎么現在還不回來呢?”欣怡看了看表。
致遠頓時緊張得手心都開始冒汗了,他對欣怡說:“沒事,孩子我去找。他們倆是我樓上的鄰居,媽媽也是個護士,實在沒辦法過來。等下我喊夏老師來接小卓,麻煩一定要等夏老師來好嗎?”
欣怡點點頭說:“沒問題,沒問題。您快去找小純!”
致遠還沒等話音落下就又沖了出去。他給妻子打了電話,讓她趕緊去洗腎中心接弟弟,又滿頭大汗地又騎回來超市門口地廣場上,卻始終沒有看到小純的蹤影。無奈之下他走向了超市門口賣榴蓮的攤位,詢問有沒有看到過一個拉二胡的小女孩。
“那個拉二胡的小女孩哦?這段時間一直有看到她。背的那個箱子還是粉紅色的。剛才還在這里的,怎么沒有了?“攤販回憶道。
“好像被警察帶走了!我剛才有看到警察來誒!”一個顧客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什么?警察?“致遠突然覺得頭皮一麻。
“對?。∥覄偛胚^來的時候還聽她拉了一會兒,拉的還挺好的,蠻多人圍觀的。后來警察過來盤問,人群就散了,剛好看到兩個警察把她帶走了,你去鎮上的鄰里警署問問吧!”那個顧客說道。
“謝謝啊!”致遠慌忙又騎上單車,一路往鄰里警署飛奔。到了警署門前,致遠還沒停穩,丟下單車就沖了進去。目光在排隊的人群里反復掃射著,尋找小純的身影。這個突如其來、慌慌張張、汗流浹背的中年男性迅速引起了所有警員的注意,一位警員正在迅速地走向他。
“先生,請問您是來辦理什么業務的?請出示一下您的證件?!本瘑T警惕地說。
“剛才你們是不是帶了一個小女孩過來?從超市門口的廣場那里,還背著一個粉色的琴盒的?!敝逻h焦急地問道,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找自己的身份證。
“請問您是她的……?”警員仍舊警惕地問道。
“我是她的……二胡老師……”致遠遲疑了一下。
警員有點詫異,奇怪地說:“老師哦?你認識她的話,幫我們聯系一下她的父母吧……我們無論問她什么,她都不說話?!?/p>
致遠嘆了口氣說:“非常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這孩子的爸爸剛剛過世,對她的打擊挺大的。她的媽媽是個護士,工作時間很難聯系上。有什么需要處罰的,你們跟我說就好,我可以負責?!?/p>
警員這才恍然大悟道:“明白,原來是這樣。那我跟上司請示一下……你先跟我的同僚去做個登記?!?/p>
致遠聽罷頓時如釋重負,微微給面前這個小伙子點點頭,道:“那真是太感謝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警員回到會議室,跟小純說:“出來吧,有人來接你了?!毙〖円荒橌@恐地看著他,心道怎么可能有人來接我?是媽媽嗎?不,這個時候媽媽不會在家。我什么都沒有說啊!?
“跟我走吧!接你的人在外面。”說罷幫小純提起了她的二胡箱。小純頓時覺得兩條腿猶如灌了鉛一般,低著頭跟著警員走了出去。她不敢抬起頭,遠遠地便看到了門口處那雙熟悉的拖鞋,原來是干爹??墒沁@個時候,她其實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干爹。
“你認識他嗎?他是什么人?!本瘑T指著致遠問小純。
小純心虛地抬頭望了一眼致遠,又低下頭微弱地喊了一聲:“干爹……”頓時周圍一圈人都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澳憧梢曰丶伊耍院蟛灰鲞@樣的事情了?!本瘑T嚴肅地說。
警員把琴盒遞給致遠說道:“好好開導一下她。在本地busking(賣藝)需要跟藝術理事會申請執照。這孩子我看拉得挺好的,觀眾很多。如果她真的有興趣,你們去藝術理事會網站申請試鏡,拿到準證就可以在指定的地方演出了。其實對小朋友是很好的鍛煉,這幾年家長帶孩子上街唱歌彈琴的越來越多了?!?/p>
致遠一手接過小純的琴,一手牽起小純,誠懇地跟警員說:“好的好的,我回去一定好好開導她。非常感謝,給你們添麻煩了?!?/p>
二人一直沉默地走出鄰里警署。致遠一言不發地把倒在地上的單車扶起來,把琴盒安全地固定在前面的框上。小純感覺得到致遠很生氣,她小聲喚了一聲:“干爹……”
“回家。“致遠及其克制地說,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小純乖乖地爬上了后座,緊緊地抱住了致遠的腰。一老一少便向咖啡廳行去。
致遠徑直帶小純回到了明志。言蹊早已接了小卓回來了,小卓喊著肚子餓,言蹊正在煮面給他吃,她看到爺倆回來了,也瞬間松了一口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致遠嚴厲地對小純說:“你跟我上來?!?/p>
言蹊感覺到了致遠的憤怒,不安地勸說道:“別動怒,好好跟孩子說?!?/p>
小純默默地跟著致遠上了樓,卻站在琴房門口不敢進去,她知道這回干爹是真的生氣了。打她記事起,她從來沒有見過干爹氣得發抖。
致遠把小純的琴盒放在書桌上,伸手從書柜的最上面取下了上次王欽給他的藤條,然后在書桌邊坐了下來道:“站過來?!?/p>
小純顫抖著挪到他跟前,低著頭咬著下嘴唇,她知道今天這頓打她是逃不了了,雖然致遠從來不曾兇過她,更不要說打她。
“你翅膀長硬了是不是!我教你拉琴,就是讓你出去乞討的嗎?”致遠怒道。他忽然注意到了小純琴盒上貼的那張A4紙,上面用馬克筆歪歪扭扭地寫這幾個大字“父親過世,弟弟生病,急需用錢”。致遠暴怒地將它撕下來,揉成一團,用力擲在了地上。
“你兩周沒來上課,跟我說你不舒服,沒練好,卻跑去外面丟人現眼,你什么時候學會撒謊的!”他舉起了藤條,顫抖的手卻遲疑著沒有落下去。小純沒有閃躲,仍舊低著頭微微顫抖地力著?!芭尽暗囊宦?,藤條落在了旁邊的書桌上,嚇得小純哆嗦了一下。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下來,但是她一聲都不敢吭。她抬頭望著致遠手里的藤條,咬著嘴唇,緩緩地把自己右手掌心伸了出來。
致遠愣了一下,嚴厲地說:“我不打你的手。你老實交代,你去過幾次?”
“……就……就這一次……”小純猶豫了,她不敢看著致遠的眼睛。
“你撒謊!”致遠喝道。他再次舉起了藤條,“咻“的一聲打在了她的左臂上,頓時就顯出了一條小紅印。
小純疼得輕輕哼了一聲,眼淚瞬間飆了出來,她這才想到致遠都知道她這段時間沒去上課都是在撒謊,自然也已經覺察出不止這一次了。她一邊揉著自己的胳膊,一邊擦著眼淚說:“三次……”
又是一陣風聲,這回藤條落在了她的腿上?!澳阍俳o我說一遍!”致遠已經幾乎咆哮了。
小純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疼痛,她緊緊地咬著牙關跳了起來,彎著腰不停地揉著挨了打的地方,終于說了實話:“這兩周我每天都有去……”
“你現在學會撒謊了是不是!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你怎么對得起你爸爸?”致遠咆哮著。
小純渾身顫抖著站起了身子,默默地抽泣著,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卻不敢哭出聲。
“你把小卓一個人留在那里,萬一他出了三長兩短怎么辦?那天你媽讓你跪在這里的時候,我怎么跟你說的,你是姐姐,要帶好弟弟。我以為你聽懂了,結果呢?”致遠質問道,“我就是打你打輕了!”
“可是那邊有護士姐姐啊……”小純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
“你還頂嘴!”致遠喝道,他再也無法克制,一只手抓過了小純的胳膊,把她拽了過來,第三鞭狠狠地抽在了小純的屁股上。
“?。 毙〖冃÷暤伢@叫了出來,卻又馬上閉緊了嘴巴。她疼得半蹲了下去,一只胳膊還被致遠牢牢地抓著,另一只手胡亂地揉著挨了打的地方。
“你給我站好!”致遠怒道,“我告訴過你,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其他的問題有大人來解決!你為什么不聽話?你這么做是想置我和你干媽于何地?你把我們當成什么人了?你就是想讓我難堪是不是?”
“我沒有……我沒有……”小純渾身顫抖地慢慢直起了腰,搖著頭委屈地說。
“你還不服氣是不是?你以為弟弟身體不好,爸爸去世了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可以滿世界地去宣布?讓人家可憐你!這就是你的出息嗎!你爸爸這么多年培養你拉琴,干爹這么多年悉心地教你,就是讓你去街邊乞討的嗎?”提起王欽,致遠頓覺悲從中來。他看著小純,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雞那樣,卻倔強得一動不動地站在面前,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聲也不吭。
致遠氣得渾身發抖,不知怎么地淚水也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道:“你還犟是不是?你還不認錯?”他“嚯“得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左手死死地抓著小純的胳膊,右手的藤條便像雨點般落在了她的身上。致遠就像一只紅了眼睛的獅子,藤條舉起落下,每一下都伴隨著可怕的風聲,結結實實地抽在小純的腿上、屁股上。小純疼得撕心裂肺,再也忍不住地哭嚎了起來。
致遠一邊打,一邊訓斥道:“我叫你撒謊……我叫你不認錯……”
言蹊聞聲趕來,她看著暴跳如雷的丈夫,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住手!”但是致遠仿佛沒有聽見般,手里的藤條依舊沒有停。
言蹊沖上去一把拉住了致遠的胳膊,喊道:“我叫你住手!”
致遠這才停下手,左手松開了小純。小純筋疲力盡地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都濕透了。
言蹊蹲下來,一把把小純摟在懷里,心疼地安撫著她,責備致遠道:“你怎么下得了手?”
“你看看她這個樣子,丟人現眼!”致遠吼道。
“她有錯,你打幾下就行了。她才幾歲,經得住你這么打?”言蹊質問道。
“她到現在都不認錯,還在犟。”致遠拿藤條指著小純說,“你覺得自己很有能耐是不是?能給家里掙錢了?你給我過來!”致遠命令道。
“梁致遠你夠了!”這回言蹊反而歇斯底里起來,她緊緊地把小純護在懷里,吼道:“難道你想把她也打壞了嗎?梁致遠,你是不是瘋了!”
致遠怔了一下,他看著在言蹊懷里哭成淚人的小純,緩緩放下了手里的藤條?!昂茫T了……我不打她。”他恨鐵不成鋼地說,然后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了上周小純給他的一大袋子零錢,丟在小純面前道:“拿回去,從此以后,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我們兩不相欠!”硬幣嘩啦一聲散落了一地。
小純最后一道防線終于被擊潰。她掙脫了言蹊,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拉住致遠的褲腳,哭著說:“干爹你不要趕我走。我知道錯了。你不要趕我走……”
言蹊趕緊拉小純起來,可是卻拉不動這個倔強的孩子。她埋怨致遠道:“你這是要干什么呀!”她摟住小純說:“小純你起來,干爹不要你,干媽要你??炱饋?。”
小純搖搖頭,抽抽嗒嗒地說:“干爹……我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以后都會聽話……會聽話。我再也不撒謊了。我會……好好練琴。你不要生氣了,你打我吧。不要趕我走?!?/p>
致遠把藤條猛得掰成了兩截丟在一旁的地上說:“我不會再打你了。”說罷,致遠揚長而去。
小純可憐巴巴地望著遠去的致遠,依舊跪著不敢動。言蹊趕忙扶起了小純,關切地問道:“打疼了吧?快讓干媽看看?!睖I眼婆娑的小純只是搖著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言蹊攙扶著小純進了臥室趴了下來,順手拿過床頭柜里的一瓶星洲特產止痛膏。她左手握著小純的一雙小手里里外外地端詳著,手指摳起一小塊止痛膏,熟練地揉在了小臂上的一道紅印子上,一邊揉,一邊還輕柔地吹著。她輕輕地撩開了小純的短褲,這才發現她的膝蓋到大腿根觸目驚心地爬著十幾道又紅又腫的鞭痕,鞭痕交錯的地方已經泛起了淤青。言蹊心疼得眼淚奪眶而出:“他怎么下手這么重啊?”
她拿藥膏輕撫著每一條傷痕,喃喃道:“純啊,你不要怪你干爹,他其實是最疼你的。今天他一接到電話,就沖出去找你,鞋都沒有來得及換……他只是……怕你們也出事。他是氣急了……”
小純安靜地趴著,抽抽嗒嗒地說:“我沒有怪干爹,是我惹他生氣了。干爹要是真的不要我了怎么辦?”說著她又哭了起來。
言蹊輕輕地拍著小純的背說:“怎么會不要我們小純呢?干爹最疼的就是小純了,他只是說氣話。等他氣消了就回來了。你好好認個錯,干爹會原諒你的。”
致遠沿著公園連道一路走到了不遠處的蓄水池邊,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他望著還未深的夜色中墨綠色的池水,看著對岸鱗次櫛比的組屋和公寓,回想起了這近三十年在星洲的種種。他想起了與王欽的第一次見面。那是他來星洲的第一年,那時候星洲華樂團還沒有正式成立,他和星洲廣播電視華樂團進行了第一場演出,在新加坡發行了第一張專輯,那個時候還是流行卡帶的,CD都不常見。他進的第一個錄音棚就是王欽的春暉錄音室。那個時候王欽還是年輕的錄音棚技術員,剛剛從星洲大學音樂學院錄音系畢業不久。致遠對錄音的要求極高,近乎苛刻,但是王欽絲毫沒有介意地陪致遠每天錄到深夜。那時候他就覺得這個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小兄弟工作態度真不錯。錄到最后一天的時候,致遠才知道,王欽不僅是個錄音專業畢業的學生,更是一個華樂的超級粉絲,年輕的時候在吉隆坡的獨中參加的就是學校的華樂團,拉的就是二胡。對于海內外活躍的演奏家真的是如數家珍。他請致遠在他的琴盒上簽名。從此也就算是認識了。
那個時候星洲學二胡的人還不多,致遠帶著言蹊和兒子就租在巴剎旁邊的組屋三樓的一個三房式單位里。一個房間作臥室,另外一個房間還要隔音成琴房。那時候廣播團還是半職業的樂團,薪水非常低。星洲的華樂私教還是在20刀一節課的價位。家里生活非常拮據,一家三口出去吃一頓雞飯都是很奢侈的事情。王欽盡其所能地給致遠推薦學生,每每致遠在社區的聯絡所(會所)里舉行小型的師生音樂會,王欽總是義務地幫忙。后來星洲華樂團成立了,致遠有了穩定的工作,也經常推薦自己的同事和學生去春暉錄音室進行錄制。在他眼里,王欽這個小兄弟是他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結交的第一個朋友,也是一輩子的兄弟。這位小兄弟有著馬華勤勤懇懇的工作態度,樸實低調地在星洲打拼著。他看著他一點點從錄音室的助手,變成了主要的錄音師,到一人自立門戶地頂下了整個錄音棚。他看著他開始戀愛,愛人也是個從馬來西亞來新加坡讀書的姑娘,直到二人修成正果在蓄水池旁不遠的店屋樓上買下了一套三房式的組屋。再到后來因為兒子的變故,自己和妻子賣掉了自己的房子,租下了樓下的店屋,做起了咖啡廳的生意。還沒開業多久,就聽聞王欽要做爸爸了。
小純的出生就好像在昨天一樣。致遠一直跟王欽說:“這輩子我就是遺憾沒能生個女兒?!蓖鯕J也總是打趣說:“你要是有女兒,一定是個女兒奴!”致遠還記得第一次抱小純的時候,她還那么小,那么軟。那時候王欽就說:“大哥,不如你們收她作干女兒吧!”他和言蹊還特地包了一個大紅包,塞在了小純的襁褓里。小純五歲開始就跟著致遠學琴,王欽從沒想過讓小純成為一個二胡演奏家,只是為了彌補他年輕時候的遺憾,也希望女兒能多接觸傳統文化。再到后來小卓出世了,本來以為王欽會兒女雙全,幸福美滿地生活下去。沒想到小卓出生沒多久就被診斷出了先天性的腎衰竭,一家人從天堂跌入了地獄……如果不是因為給兒子治病,王欽大概不需要那么辛勞,如果不是因為疫情后世界經濟不景氣,他也大概不會壓力大得情緒不穩定,也就不會……
想到這里,致遠感到了一陣眩暈。他找了一個長椅坐了下來。腦海里又浮現了上一次坐在這里的時候,小純就坐在他旁邊,舔著手里的冰淇淋。那時候她還是個跟她的名字一樣很單純很天真的小女孩,對她來說天塌下來的事情,無非是挨了爸爸的一頓打,一個冰淇淋就能哄她破涕為笑。而如今她卻成了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在他眼里,小純盡管和一般的小孩子一樣愛玩,一樣偷懶不喜歡練琴,可是在生活里卻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不是每個十歲的孩子都會放學去幼兒園接弟弟去洗腎。在星洲這個大都市里,很多十歲的孩子甚至不會自己過馬路。小純會去超市里幫媽媽買菜,會自己煮飯炒簡單的菜肴。她成績不算好,最討厭數學,她喜歡華文,喜歡讀書,喜歡聽自己講故事,那些很老的他在中國的時候的故事。
致遠想起了上周小純給他的那一袋子零錢,里面有五塊的,兩塊的,甚至還有五毛的、兩毛的硬幣。小純騙他說這是她鋪滿里攢下來的零用錢。如今想來這大概是她這兩周來拉二胡討來的錢。想到這里致遠感到了一陣揪心。到底是為什么,這孩子竟然想出這樣的辦法去籌錢……或者說,她為什么要賺錢來給我?她是不是怕給我們添麻煩,所以才想著減輕家里的負擔?她又是鼓起了怎樣的勇氣,不,又或者說是怎樣的掙扎和絕望才會讓她踏出了這一步,致遠不敢再深想……小純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他想起剛才竟然怒火攻心下了這么重的手,而小純這個倔強的脾氣就這么沒有求饒,沒有躲閃地硬扛著。自己怎么就沒克制住呢?致遠頓時心里又是一陣陣揪起來的疼,甚至有一點心慌。別真的把孩子打壞了。于是他起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Busking是指街頭藝人在公共場所(如街道、廣場、公園等)進行表演,通常以娛樂路人為目的,并借此獲得自愿的打賞或捐贈。表演形式多樣,包括音樂演奏、唱歌、舞蹈、雜技、魔術、繪畫等。Busking歷史悠久,起源可追溯至中世紀歐洲的游吟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