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玉京蘇府—
檐角的銅鈴在疾雨中嘶鳴,蘇晚凝跪坐在東暖閣的蒲團上,指尖輕觸鈞窯天青盞的冰裂紋。盞中琥珀色的藥酒漾起八圈漣漪,恰如《璇璣錄》第八兇卦“澤火革”的爻數。三日前父親蘇兆謙巡查江夏鹽倉前,曾指著此卦警示:“若見盞中酒泛八紋,速焚《青瓷錄》遁走。”
“小姐,藥膳煨好了。”侍女素錦的腳步聲在門外戛然而止。
青銅纏枝燈驀地爆開燈花,蘇晚凝瞥見盞底浮出一抹倒影——玄甲冷光掠過十二重鮫綃帳,摻著鐵銹味的雨氣漫過博古架。三百件官窯瓷同時震顫,汝窯月白瓶與哥窯金絲碗共鳴出黃河汛期的怒濤聲。
菱花窗外忽有寒鴉折翅墜地,她霍然起身,將《青瓷錄》塞進影青膽瓶。銅鏡閃過一道殘影,七截蟠龍槍的寒芒已挑破三重紗幔。
“晚凝小姐竟在等死?”
帶砂礫質感的男聲擦著耳廓掠過。蘇晚凝旋身疾退,天青盞脫手墜地,碎瓷間騰起幽藍磷火——這是蘇氏血脈遇險時的天兆。琉璃屏風映出少年將軍倒懸的身形,左眼琥珀瞳灼如熔金,玄氅上的霜雪氣息裹著血腥撲面而來。
碎瓷聲在她耳中炸開萬千清鳴。西北角第七塊地磚下傳來齒輪咬合聲,卻混著陌生的青銅簧片震動。染血的玄甲殘鱗卡在碎瓷間,饕餮紋正銜著半枚虎符,缺口處“如朕親臨”的篆刻殘跡泛著詭譎的青光。
裴行昭玄氅掃過鎏金香爐,灰燼中浮起蘇兆謙最后的血書:“漕運弊案,軍械為要”。他殘缺的右手甩出三棱刺,機關義指關節的曼陀羅紋在磷火中忽隱忽現:“東南七步,踩螭吻目。”
十二支鎏金弩箭穿透雨幕,箭簇冰裂紋閃著苗疆碧蠶毒的青芒。蘇晚凝繡鞋碾過滿地碎瓷,耳中突然灌入永昭十七年的黃河怒濤——那是汝州官瓷記錄的舊音。她扯落月影紗裹手,在箭雨中抓起虎符殘片,碎瓷割破掌心,血珠滴入青磚縫隙竟燃起幽藍火焰。
“別看箭,看地磚。”裴行昭的玄氅裹住她后頸,狼頭刺青在燭火中游動如活物。蘇晚凝瞥見東墻《漕運圖》上洇開血點,正是父親上月巡查的江夏鹽倉位置,此刻卻滲出黑色黏液,在輿圖上勾勒出狼首圖案。
蟠龍槍第七截機關爆出火藥,氣浪掀翻紫檀多寶閣。成化斗彩雞缸杯撞上永樂青花梅瓶,兩種碎裂聲在她耳中化作摩斯密碼般的警示:“速離,地宮啟”。密道暗門的銅魚鎖正在轉動,節奏卻是《陽關三疊》的變調——三年前黃河堤壩崩塌時,敢死隊正是以此曲為號。
“蘇大人的買命錢。”裴行昭將染血的狼牙鏈塞進她掌心,鏈墜刻著“昆岡玉碎”。玄甲寒意滲入她蝴蝶骨處的朱砂痣,少年將軍殘缺的右手按在密室機關上,金屬關節發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鳴:“活人才能翻案,死人只會變成賬冊里的墨漬。”
閣樓梁柱轟然傾塌,蘇晚凝墜入漆黑密道。最后的光影里,裴行昭的蟠龍槍分解為雙短戟,戟刃內側銘文刺破雨夜——“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正是當年父親在黃河堤壩立下的敢死旗語。腐土氣息中,她摸到壁上一行新刻小楷:「漕船吃水三尺六,軍械司驗」,殘存字跡被利刃刮去大半,青磚夾層間卻飄出半幅軍械司輿圖,空白處玉環缺口與懷中墨玉禁步嚴絲合扣。
頭頂傳來石板拖動聲,追兵的火把映出血色壁紋。蘇晚凝急退三步踩中機關,青磚翻轉間墜入冰窖,三百具覆霜玄甲森然列陣,心口皆鑲鎏金錯銀弩——正是戌時三刻射穿暖閣的兇器。冰棺突然爆裂,女尸頸間人皮面具赫然寫著:「蘇氏女替身陸氏,亥時三刻焚」。
子夜鐘聲吞沒金鈴碎玉之音,西北狼煙染作赤色鬼面。蘇晚凝蜷在腐棺間,聽著銀絲割裂雨幕的銳響。當裴行昭的隕鐵鱗片擺出貪狼星陣時,她終于看清追兵咽喉的霜花下,藏著雙頭蛇銜“周”字的靛青刺青——戶部尚書周延儒的徽記,此刻正烙在本該效忠東宮的暗衛身上。
墨玉禁步突然發燙,地宮深處傳來齒輪咬合的轟鳴。蘇晚凝將染血的虎符按在冰甲心口,幽藍磷火順著軍械司輿圖蔓延,在黑暗中拼出四個血字:「日月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