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4月15號。
海市。
孟濯長在南方,是個在淅淅瀝瀝樓閣中的囡囡。她出生那天恰逢雨季,淅淅瀝瀝的陰雨鑄就血肉,山霧朦朧形成風骨。
父母靠翻騰鐵皮發家,工作忙到腳打后腦勺兒,所以孟濯學會的第一句話便是:“先有大家,再有小家。”
小時候學嘴說,本質不明白。
大家也是由無數個小家組成的,何必爭高低。
時至今日,孟濯仍覺得自己是父母的拖累。倘若沒有她,父母定不會產生濃烈的犧牲精神,更不會因為自己的上學問題而離婚。
幸福的婚姻千篇一律,不幸的婚姻都是從碎掉的婚紗照開始的。
離開滿地玻璃渣子和被砸壞的電視家中,孟濯隨母親段茉莉來到海市投奔外婆。
段茉莉漂亮招人,鮮活明亮,類比紅樓夢中的王熙鳳,是顆嗆人的北方小辣椒。她放事業單位的大好青年不要,偏愛上玩搖滾的孟帆。未婚先孕是她的青春,三尺紅布是她的嫁妝。至于遠嫁的代價?那就是連帶孟濯一起被外婆罵成吃白飯的賠錢貨。
“你外婆刀子嘴豆腐心,人還是很好的。”段茉莉經常講:“咱們娘倆寄人籬下,你的心和眼力見定要活泛些。”
外婆說:“小濯兒長了雙反骨耳,一看便是六親緣淺的命,嘖嘖,難說克母克子呦。”
孟濯點頭,笑著給外婆端茶。
外婆還說:“筷子拿這么高?嘖嘖,必將遠嫁,靠不住,段茉莉,你很該再生個孩子。”
孟濯點頭,笑著給外婆夾菜。
直至外婆翹二郎腿,盯向她看了良久后,拍腿道:“我的天爺呦,好大個瞳仁,你跟你娘一樣都是狐貍精轉世!”
段茉莉把門砸了。
很顯然,孟濯學會活泛了,段茉莉沒有。
于是乎,兩人連褲衩帶被子,被外婆拿掃把轟出家門,并揚言與她們死生不負相見。
那天是孟濯十五歲的生日。
媽媽沒想起來,她便不提了。
段茉莉帶孟濯在小旅館開了間房。對于彼時的記憶已然很模糊了,卻始終記得有一幕。綠白相間的墻壁上有扇像過期牛奶的黃色窗戶,被風吹,執拗執拗的響。段茉莉把兩人的褲衩掛在上面,孟濯總說難為情,媽媽總怪她矯情。
把衣服晾好,桌子上的諾基亞猶如靈活的耗子在狂扭。
“嗯呢劉哥,我在呢。你讓我現在下去?行,那你稍等我會。”掛斷電話,段茉莉連忙從柜子里翻出件領口繡珍珠的V領羊絨衫,又吸氣讓孟濯幫她扽上豹紋短裙的拉鏈。
腳踩紅色細根鞋,她飛般的戴好耳環,扭頭道:“小濯兒,乖乖呆著。媽回來給你帶肯啥基,聽說是老美那邊傳來的時髦飯。”
孟濯嗯了聲,誰會拒絕吃時髦飯?
她蹲在窗簾下,閃躲眼神看向院落里停著的白色桑塔納。
目睹媽媽被一個陌生男人摟入懷中是件有悖常理的事,更別提,男人還熱絡的摸索媽媽的后背。
孟濯起初皺眉,繼而害怕羞糯,最后全然化為憤怒,仿佛在這一刻,她被自己的父親附身了。
她氣死了。
氣的想即刻沖下去甩男人兩個大嘴巴子,并告訴段茉莉讓時髦飯去死吧,自己只想有個和別人一樣溫良恭儉讓的普通媽媽,在南方被叫了十年狐貍精還不夠嗎?
這只是幻想。
真實情況是,孟濯是個窩囊蛋,她咬嘴唇,將怒氣發泄給本就不牢固的窗戶。
“咣當”——清脆的玻璃碎裂聲。
此扇沒壞,因為共振,隔壁的窗戶掉下去了。
“靠,誰他么干的?”清晰的怒罵出來。
孟濯嚇得如驚弓之鳥般猛然后退,心臟仿若跳出嗓子眼。躲在陰影處,連呼吸都未敢用力,其他的感官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靈敏,靜靜揣測局勢。
果然,這句話只是個開始。接下來長達五分鐘不重復的罵街讓孟濯明白,天塌了。
孟濯想,如果真的砸死了人,她會自首吃搶子的。
深吸口氣,她半瞇眼從窗戶探出頭,正想看看地上的“受害者”時。脫皮的房門突然如抖動的篩子,被人在外瘋狂踹動。
與此同時,她與樓下的瘦猴男孩對視上了。
“渾哥!我看到了!是個女的!”先是樓下的叫嚷。
“給老子開門!”再是門口的怒罵。
屋內外的二重奏噼里啪啦,孟濯只覺自己身處二戰戰場。前方炮彈轟炸,身后地雷,暗藏殺機。
“躲在里面裝死人?小丫頭片子,你差點砸死我們老大!趕緊開門!”屋外男生叫囂不斷:“數到三,還不開,用踹的了。”
孟濯額頭遍布冷汗,自己尚未察覺到的渾身發抖,摸向書桌蹲在衣柜旁,又擦著衣柜邁入衛生間,直至看到地上的馬桶搋子,往日潔癖煙消云散。
將馬桶搋子擋在胸口,她一動不動地緊盯屋門。
屋外站立三個人。
踹門的是個皮膚黝黑的大眼睛少年,自來卷的頭發伴隨動作蹦蹦噠噠。在他旁邊是與孟濯對視的瘦猴,若不是過了荒年,任人見他都會懷疑。
在兩人身后的少年站在黑影下,看不清臉。隱約露出個毛絨絨的頭與一行鮮紅的血。
自來卷少年氣笑了。他用舌尖頂向口腔內部,初具男人味的面部輪廓硬朗,與后方人對視一眼,他下了最后通牒:“三…二…”
“我不是故意的!”
穿堂春風自北來,吹動少女額角發。她臉龐干凈,眉眼間囫圇三分愁,好聞的茉莉香繞過面前兩人,驚的暗處少年呼吸一窒。
少年推開前者,居高臨下地睨著孟濯:“那你覺得,我是故意來到這兒挨砸的嗎?”
孟濯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猙獰可怖的傷口下留有幾道血痕,在一覽無余的頭皮上格外扎眼。
“我…我可以賠錢。”咽了口唾沫,她繼而補充:“或者我陪你去醫院,第三醫院的婦產科主任是我小姨。”
“……?”
少年笑了,他用手摩挲圓寸,露出脖子上的長命鎖,挑眉反問:“你家生孩子在頭上生啊。”
來者不善是孟濯對他的第一印象。
將馬桶搋子往前拱了拱,孟濯自知失言:“我的意思是醫院有人,好辦事。實在不行你說,你想怎么解決。”
少年侵略性極強的邁步,雙手插兜,微微側身,斜眼打量屋內,漫不經心的開口:“你一個小姑娘在旅館干什么?”
“跟你沒關系。”孟濯別扭的擋在門口,環視三人,破罐子破摔道:“要么我賠錢,要么我帶你去醫院,要是想訛人,我…我也告訴我老大!”
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少年被勾出幾分好奇,他揚起下巴:“你還有老大?他混哪的。”
孟濯氣沉丹田:“段茉莉,和平街十三妹。”
少年搖頭,笑的狡黠,甩開她懷中的搋子:“沒聽過,不如跟我混?我和平街十三弟,謝渾,渾球的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