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兇器
琉璃廠的暮色浸在青花料里,蘇懷瑾用瑪瑙刀尖蘸了蘸孔雀藍礦粉,唐三彩馬頸的裂口正滲出詭異釉光。鎏金袖箍將月白杭綢衫勒出三道褶,他俯身時聞見釉面下的血腥氣——像是被鐵銹浸透的陳年舊傷,莫名讓他想起幼時祠堂里那口青銅棺的氣味。這匹從洛陽金村掘出的陪葬馬,腹腔里還黏著未腐的腸衣。
“先生,戌時的犀角香要斷了。“
伙計阿四捧著描金漆盒碎步挨近,瘸腿在青磚地敲出深淺跫音。盒中絲絹裹著的半枚螭紋玉璜泛著尸蠟黃,斷口處的銅綠突然蛇信般扭動。蘇懷瑾摘鹿皮手套的動作微滯,窗欞外驚起的寒鴉掠過“漱玉齋“匾額,扯碎了宣武門殘存的暮鼓聲。
整條街的狗吠驟然噤聲。
三十匹東洋戰馬拖著青銅棺槨碾過正陽橋,玄鐵鎖鏈刮擦青石板的銳響里,蘇懷瑾腕間的犀角鐲突突發燙——這是去年從明魯荒王尸首嘴里摳出的殉葬品,此刻正烙得他腕骨青筋暴起。
“下閘板!“
蘇懷瑾厲喝出聲時已遲了半拍。獬豸紋臂章撞碎門板的瞬間,他后頸突然針刺般劇痛——像是有龍爪隔著三百年的光陰捏住了脊椎。大兵們的刺刀挑飛梅瓶,瓷片擦過他耳際時,那半枚玉璜突然豎立旋出渦紋,內壁尸油滲出詭異的琥珀色。
“蘇先生好雅興。“
低沉的嗓音裹著硝煙味碾過耳膜,蘇懷瑾猝然回頭,正撞進一雙熔金般的豎瞳里。白玉扳指叩擊青銅爵的聲響,與他昨日修補北魏佛像時聽見的骨膠碎裂聲重合。指尖觸及酒器的剎那,饕餮紋突然活過來——不是幻境,是血脈里蟄伏的共命咒在尖叫。
青銅獸紋順指尖攀上虎口時,蘇懷瑾忽然嗅到鐵銹味——不是來自眼前的酒器,是玉璜裂縫里滲出的、屬于沈硯之的血。三百年前的刑場血月刺破視網膜,他看見戴扳指的手扣動勃朗寧扳機,子彈穿過叛將眉心的瞬間,行刑者頸后青鱗閃爍如龍甲,側臉血珠凝成“瑾“字甲骨文...
是沈硯之。
現實與幻境重疊的眩暈中,蘇懷瑾的虎口迸出血珠。血珠滾落青銅爵的剎那,更駭人的畫面撕裂視網膜:
二十年前的雨夜,少年沈硯之被鐵鏈鎖在蘇家祠堂。燒紅的玉璜烙進心口時,襁褓中的自己正吮著片逆鱗,鱗上“瑾“字的金血滲進乳牙...
“哥!“
后堂傳來蘇鶯時的驚叫。十五歲的少女抱著《金石錄》殘卷撞進前廳,杏色衫裙濺滿護城河的泥漿。當刺刀尖抵住她后頸的朱砂痣時,青銅爵突然震顫著浮空,饕餮紋里鉆出條血霧凝成的龍影,直撲沈硯之眉心。
沈硯之的軍氅裂出三尺青芒。
玄色織物碎片紛揚如鴉羽,露出內里森森龍鱗甲。蘇懷瑾被反剪雙臂按在八仙桌上,鼻尖蹭到對方腰間的緬刀鞘——那刀柄嵌著的琉璃眼珠,正與共感幻境里祭司手中的法器一模一樣。
“請吧。“
刺刀挑斷蘇懷瑾的絳帶。玄氅擦過他手背時,沈硯之軍裝下傳來鱗片摩擦的細響,像是毒蛇游過《快雪時晴帖》的宣紙。被推搡著跌進雨幕時,蘇懷瑾最后瞥見妹妹的袖口——那片洇開的暗紅,分明是七日鮮的人血。
青銅馬車穿過五牌樓,車轅的囚龍鎖叮咚作響。蘇懷瑾腕間的犀角鐲滾燙如烙鐵,借著車窗透進的殘光,他看清鐲內陰刻的殄文:甲子七月,飼龍于郢。車簾忽被狂風掀起,沈硯之騎著黑馬并行在側,軍氅裂口處隱約露出森白龍骨。
“蘇先生可識得此物?“
沈硯之拋來塊沾血的玉覆面。蘇懷瑾的指尖剛觸到冰涼玉質,地宮幻象便撲面而來:
三百具青銅棺槨懸于溶洞,每具棺蓋都刻著蘇氏族徽。最中央的棺槨里,與他一模一樣的青年正被龍須貫穿心臟,腕間犀角鐲裂成兩半...
玉璜在漆盒中發出嗚咽。
馬車碾過崇文門殘碑時,蘇懷瑾忽然嗅到妹妹常用的沉水香。他低頭看向掌心未干的血跡,那抹猩紅竟在皮膚下游走成螭龍紋——與沈硯之頸后的鱗片分毫不差。
西便門城樓傳來子時的鐘鳴。
沈硯之的軍靴踏碎車轅積水,玄氅拂過蘇懷瑾蒼白的臉:“令妹的指骨,倒是上好的點睛料。“他掌心的翡翠耳墜滴著血,銀托上鏨刻的纏枝蓮紋,正是蘇鶯時及笄禮所戴。
琉璃廠方向突然騰起沖天火光。
蘇懷瑾的銀絲眼鏡蒙上血霧,在最后的清明中,他看見自己的倒影映在沈硯之豎瞳里——那根本不是人類的眼睛,而是熔金般的龍瞳,瞳孔深處浮著星斗倒錯的二十八宿。
青銅馬車在暴雨中疾馳,輪轂碾過正陽門殘存的御道石雕,濺起的泥漿里混著前朝瓷片的碎光。蘇懷瑾被反綁在雕龍車壁上,腕間犀角鐲的裂紋正滲出金血——那是三年前修復西周鳳鳥尊時,被怨氣割傷的舊疾。
沈硯之的軍氅垂落在他膝頭,織金云紋下隱約傳來鱗片摩擦聲。當馬車碾過一處深坑時,蘇懷瑾的銀絲眼鏡滑落,鏡鏈勾住對方白玉扳指上的螭龍紋。
“蘇家的眼力,就靠這西洋鏡?“
沈硯之忽然俯身,龍鱗刮過青年蒼白的臉。他指尖捏著鏡架輕輕一折,水晶鏡片頓時裂出蛛網紋:“不如看看真東西。“
染血的扳指按上蘇懷瑾眉心。
劇痛如燒紅的鐵釬貫入顱骨。
萬歷二十三年的地宮深處,黑袍祭司將嬰孩按在青銅棺上。燒紅的玉璜烙進心口時,棺中龍魂突然暴起,利爪貫穿祭司咽喉——那聲瀕死的嗚咽,竟與蘇懷瑾此刻的喘息同頻共振...
“咳...!“
蘇懷瑾猛地弓身咳血,金紅交錯的穢物濺在沈硯之軍靴上,竟蝕出縷縷青煙。車簾被狂風掀起,電光劈開云層的剎那,他看見對方頸后逆鱗泛著熟悉的朱砂色——正是自己修復那枚戰國玉璜時用的辰砂
“令尊沒教過你?“沈硯之掐住他下頜,白玉扳指在頰邊碾出血痕,“蘇氏血脈觸到龍氣就會嘔心瀝血...“龍尾突然纏上青年腰肢,鱗片刮開杭綢衫,“...直到把五臟六腑都吐干凈。“
車外突然傳來馬匹嘶鳴。
三十匹戰馬齊刷刷人立而起,眼窩里迸出青綠色鬼火。蘇懷瑾被甩向車壁的瞬間,腕間犀角鐲突然暴長尖刺,生生扎進沈硯之掌心。
“困龍鎖?“沈硯之怒極反笑,金血順著龍鱗紋路滴落,“你們蘇家...咳咳...倒是把陰私物件藏得妙...“他突然扯開軍裝前襟,心口處三枚逆鱗組成北斗陣,陣眼嵌著的正是犀角鐲殘片。
蘇懷瑾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些殘片上的紋路,分明是母親臨終前給他戴上的長命鎖紋樣。記憶如決堤洪水涌來——
宣統元年的暴雨夜,十歲的自己蜷縮在祠堂角落。母親握著剜鱗刀刺入心口,金血噴在長命鎖上嘶嘶作響:“記住...這是沈家欠我們的...”
“醒醒!”
沈硯之的龍爪拍在車壁,檀木應聲炸裂。蘇懷瑾從共感中驚醒,發現馬車已停在督軍府地牢前。九重石階上布滿青苔,每階都嵌著半截鎮龍釘——釘頭沾滿黑褐色的陳年血跡。
“哥!”
蘇鶯時的哭喊刺破雨幕。少女被鐵鏈懸在滴水檐下,杏色衫裙浸透血水,足尖離地三寸晃蕩著。當沈硯之的龍尾掃過她腳踝時,蘇懷瑾看清那鐵鏈竟是無數玉璜碎片熔鑄而成。
“令妹的琵琶骨,穿起來比當年順溜多了。”
沈硯之的軍靴碾過蘇懷瑾撐地的手指,白玉扳指勾著他下巴強迫抬頭:“蘇先生猜猜,這次我能從她骨頭里煉出幾錢龍髓?”
地牢深處突然傳來鎖鏈掙動的轟鳴。
三百具青銅懸棺在聲浪中震顫,棺蓋縫隙滲出琥珀色尸蠟。蘇懷瑾的犀角鐲開始發燙,裂紋中游出的金血凝成小篆——甲子飼龍,十世不絕。
“要救她,就拿真本事來換。”
沈硯之將半枚玉璜拍進蘇懷瑾掌心,斷口的銅綠突然暴長,如活物般鉆入血脈。劇痛中,青年看見自己跪在戰國祭壇上,手中剜鱗刀正滴著金血——而祭壇下被鐵鏈鎖住的龍魂,赫然長著沈硯之的臉。
子時的梆子聲混著雷鳴炸響。
蘇懷瑾的白發無風自動,囚龍印在鎖骨下浮現青光。當第一滴血滲入玉璜時,整座地牢的燭火突然轉向他們,在墻面投出糾纏的龍影與人形。
沈硯之的豎瞳映著這詭譎光影,突然輕笑:“你看,我們多像拜天地的...”龍尾卷住蘇懷瑾的腰往身前帶,“...可惜喜燭是用人魚膏點的。”
暴雨拍打琉璃瓦的聲響里,蘇鶯時的血正順著鐵鏈滴落,在青石板上匯成反寫的殄文。蘇懷瑾握緊玉璜殘片,在劇痛中扯出冷笑:“督軍可知...蘇氏血脈的共命骨...“
他猛地將斷玉刺入心口:“...最克偽龍?“
地動山搖間,三百懸棺同時開啟。
(本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