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十年。建康城中的早春暖意襲人,染出處處新綠。
清風(fēng)吹入車來,蕭鶴忍不住回頭遙望自己的府邸。越來越遠的青瓦飛檐間隱隱約約露出一抹瑩潤動人的玉白色,大約是那顆玉蘭樹。從此以后,不知還有誰會照料它?
沉默冷峻的年輕將軍楊仲微微回首看她。他聲線低沉,“郡主,就要出城了。”
那座瑯琊郡主府和自己一樣,就要被封存在城中的禁忌私話之中了。蕭鶴并不直視楊仲,輕輕一頷首。蝶翼般的睫毛在她眼下打出一層陰影。
楊仲也不多話,縱馬向前而去。離東海王府之變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先帝剛死,東海王府便一夜之間滿門被屠。東海王蕭訓(xùn)與王妃王懷真血濺當(dāng)場,府中兩百余口人只剩瑯琊郡主蕭鶴一人幸存。
先帝與裴皇后只育有兩子。長子哀太子蕭誦十余年前便病死了。如今次子?xùn)|海王一死,先帝血脈便算是斷了。早先給東海王登基備下的儀典倒是沒有浪費。帝位懸空,先帝養(yǎng)子蕭邕便領(lǐng)兵入了內(nèi)城。東海王的儀典,蕭邕用也正合適。滿城嘖嘖稱奇,都說蕭邕是天生的帝王命。
只是這亂世之中,南朝每隔幾十年便改朝換代,皇帝更是走馬燈似地換。帝位上坐的曾經(jīng)姓司馬,后來姓劉,如今又姓蕭。再奇怪的事也不奇怪了。
蕭鶴大病初愈,卻愈發(fā)顯得冰肌玉骨、眸色清冽。她容貌美麗若是七八分,氣度清冷悠遠便是十分。美人在骨不在皮,說的就是這樣的人物。
以淮河為界,華夏大地一分為二。南北兩朝勢均力敵、僵持不下。北面如今正是胡人爭霸中原,一片混亂。其中鮮卑拓跋氏驍勇善戰(zhàn),隱隱有統(tǒng)領(lǐng)各族之勢。南朝漢族文脈昌盛,自認為是天下正統(tǒng)。新帝說了,瑯琊郡主血脈高貴,正該去與拓跋氏促成南北兩地的秦晉之好。
朗朗乾坤,豈有欺人至此的道理?滿朝嘩然,東海王妃的母家王氏更聯(lián)合了各大世家罷朝不出。拉扯了大半個月,蕭鶴自己卻答應(yīng)了。
那夜的王府中曾有三位北地使臣來訪,屠殺時卻消失無蹤。這三人是東海王府之變的關(guān)鍵人物,不如就順勢去北地查個明白。左右,她留在建康城中只會死得更快。
車軸往前,舊城便逐漸留在了身后。
車中的蕭鶴閉上眼。她少年時大病昏迷,曾做過一個長夢。夢中世界所記載的歷史和她所在的世界相似而不同。相似的是,南北朝依然算是華夏史上最混亂殘忍之紀元。不同的是,北地如今尚未出現(xiàn)統(tǒng)領(lǐng)胡族的王者。而只有身在其中時,才知道這世道連所謂的權(quán)貴都是朝不保夕,何況天下萬千百姓!
車外傳來一陣慌亂輕語。蕭鶴不說話,輕輕敲了敲窗欞。楊仲大約猜到這是她向自己問詢的意思。他一勒馬,語調(diào)依舊冷冷地,“是武陵王。郡主不必出來。”
是蕭寶卷。蕭鶴緩緩握緊拳。
蕭寶卷新近封了武陵王。他容貌清雋俊朗,神色卻陰沉沉地。帶了侍衛(wèi)攔在車前,“阿鶴下車。”
車內(nèi)的那個人毫無動靜。楊仲也一臉漠然,騎在馬上一言不發(fā)。蕭寶卷陰著臉,“楊將軍果然盡職盡責(zé)。”又轉(zhuǎn)而向衛(wèi)隊冷笑道,“都想死么?”
蕭寶卷是蕭邕嫡長子,來日十有八九便是新帝。衛(wèi)隊猶豫著慢了下來。蕭寶卷聲音中愈發(fā)露出不滿,“阿鶴,你就打算這么偷偷地走了?王老侯爺若知道你真要去嫁給那拓跋老狗,不知該如何傷心。”
蕭鶴年初剛滿十九,鮮卑首領(lǐng)拓跋胤卻已年逾半百。她外祖父王老侯爺氣急攻心,大罵蕭邕無恥,直指他“毫無仁義,要將正統(tǒng)血脈賣與鮮卑老狗。”王老侯爺在士族中資歷深,這話瞬時便傳開了。
聽他話中提及自己外祖父,蕭鶴走出車,居高臨下冷冷看他。她已許久不曾開口說話,只有眼神如同結(jié)了薄冰的山泉水。
是了,就是這樣的她。皇家正統(tǒng)、蘭陵蕭氏與瑯琊王氏的嫡親血脈。蕭邕與曾經(jīng)的東海王是堂兄弟,又手握重兵。她對自己卻一向都是疏離冷淡,連演戲都不屑。蕭寶卷目不轉(zhuǎn)睛,低聲下氣道,“我費了些功夫才出城來,是到得晚了些。郡主府我命人打掃好了,那棵玉蘭樹也才澆了水。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不如等回家后你再與我置氣吧?”
蕭鶴突然想起蕭寶卷小時候養(yǎng)過一對孔雀。她不過是夸了一句美麗,他便當(dāng)著她的面將那對孔雀的羽毛活生生全拔了下來。原因無他,只是恨孔雀搶了她的注意。
眼前閃過血淋淋尖叫著的無毛孔雀,蕭鶴蹙起眉。看她面色冷淡,陰沉沉的少年漸漸焦躁起來。他沉吟片刻,忽地仿佛想起了什么趣事一般,“阿鶴,其實那晚我一直在東海王府外聽著…”
楊仲微微皺眉,伸手一攔。
卻已晚了。
他這是在挑釁!他竟然敢!蕭鶴腦中嗡地一聲。渾身血液又冷又熱,沸騰著要沖破軀體。失去理智的瞬間,她一把推開楊仲,沖上前去死死扼住蕭寶卷喉嚨。
忿恨到了極點的郡主力氣大得出奇。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就在這里,殺了他!
蕭寶卷扯出一抹笑,將手緊緊覆蓋到她手上。聲音嘶啞不堪,“要再用力些…”
與他冰涼肌膚相觸的瞬間,蕭鶴心中一陣厭惡,下意識一松手。蕭寶卷卻緊緊抓著她不放,反手拽著她手腕按到自己胸前。一時之間,兩個人近在咫尺,一個不想善罷甘休,另一個更仿佛樂在其中。
楊仲面無表情地看著,絲毫沒有要出手干涉的意思。他是驍騎將軍,他不動,衛(wèi)隊中無人敢動。還是蕭寶卷的侍衛(wèi)們回過神來,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拉開她,“郡主,這是武陵王!郡主!”
是了,她這條命是阿娘拼死保下來的,她不能就此揮霍了。還有外祖那一大家子,如今也都捏在蕭邕手里!蕭鶴奮力掙脫蕭寶卷,開口對楊仲道,“走!”
楊仲微微一揮手。衛(wèi)隊得令疾馳向前,不過片刻便與蕭寶卷一行拉開了距離。
蕭寶卷留在原地不說話,修長手指緩緩摩挲自己脖子。那里一圈紅紫,是蕭鶴留下的指印。他們是同族姐弟,蕭寶卷卻一向都對蕭鶴古古怪怪地。只是皇族之中,這樣的事還少么?方才的侍衛(wèi)小心翼翼,“郡主只是一時生氣,心中還是領(lǐng)您的情的。”
是么?此番是楊仲奉命護送阿鶴。他做事果決,又一向都與自己面和心不和。一旦過了淮河邊境,他就再難攔下她了。蕭寶卷的臉是蒼白的,瞳仁卻漆黑幽深得令人害怕,仿佛軀殼中虛無得沒有魂魄。
過了半晌,他才漠然回頭,一劍刺穿了侍衛(wèi)的胸膛。
入夜了。更深露重,前方是未知的危險。
楊仲回頭時,車簾也正被輕輕掀開。清瘦蒼白的美人烏發(fā)如瀑,仰首凝視天邊的一輪明月。她神色清冷,雙眸被月色襯得流光璀璨。大約是感受到他的凝視,她忽地側(cè)過臉來,與他四目相對。也不知是不是月色晃眼,她清泠泠的眼神中竟有一絲挑釁。
年輕的將軍迅速挪開目光,揚聲對衛(wèi)隊道,“今夜就在此地駐扎。明日午后再行。”
出城過了長江,郡主車隊又北行了半月才到邊境。淮河兩岸是南北兩朝交界之處,幾座城池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要塞。
楊仲難得單獨來見她。神色平靜,聲音中也依舊無甚情緒,“郡主,我們明日渡河。”蕭鶴沉默不語。他也不介意,又道,“過淮河之后便是徐州。我是軍中之人,不能入城。此去北上艱險,還望郡主珍重。”
蕭邕這是讓她過了淮河再死。到時候瑯琊郡主在北地遇險,士族便挑不出他的錯來。蕭鶴微微一扯嘴角,開口道,“這一路以來,有勞楊將軍了。”
楊仲眼神掠過她的臉。這一路足足大半個月,他們攏共只說過五句話。今日她卻有些反常。他也不知是驚訝還是驚喜,“郡主客氣。渡淮河后,城外會有人接應(yīng)。”
哦?有這樣好心?蕭鶴第一次抬眸正視他。楊仲剛剛二十出頭,卻已憑著戰(zhàn)功封了驍騎將軍。他英武冷峻,身姿又高挑挺拔,在南朝的玉面郎君中鶴立雞群。她從前在東海王府時,便聽說過有貴族少女非他不嫁的。
“楊將軍每日傍晚讓衛(wèi)隊提前安營扎寨,都是為了讓我能賞月。多謝。”蕭鶴忽然道,“楊將軍是什么時候認出我來的?”
楊仲眼中震驚一閃而過。眼前神色銳利的郡主與當(dāng)年那個與人打架打到掛彩的貴族少女終于完全重合。他勉強保持語調(diào)平穩(wěn),反問說,“郡主呢?郡主是什么時候認出我的?”
蕭鶴不說話。楊仲凝視她清冷的眉眼,“一別數(shù)年。郡主那日與武陵王起爭執(zhí)時,與從前一模一樣。”其實剛一見面就知道是她了。但人,總有面對事實卻不想承認的時候。
蕭鶴頷首緩緩道,“是了。我當(dāng)時也是在與人打架。楊將軍當(dāng)時...也是在一旁看戲來著。”
其實他后來還是出手幫了忙,兩人這才認識了。少年男女雖不曾交換姓名,卻約好了要再碰頭。楊仲終于局促起來,“郡主…”蕭鶴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就仿佛他的手足無措很新穎似地,“楊將軍當(dāng)時說會再來找我,卻再也沒出現(xiàn)過。”
理由呢?她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蕭鶴垂下眸子,輕輕笑了一聲。
一片沉寂。楊仲只覺得胸口冷熱交替,沉重得如同壓了巨石。他直覺蕭鶴會再對他說些什么,卻又直覺地感知到不安。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但他只敢把目光放在她精致消瘦的側(cè)臉上。
過了許久,蕭鶴果然冷冷開口,“楊將軍全族都是皇叔親信。如今有了從龍之功,再也不必當(dāng)年的謹慎小心了。”
原來她知道!原來她方才的那些話,都是為了點破這一句!
那一夜帶兵攔截東海王府援軍、令他們求救無門的,正是楊氏!
世間有什么能抵消那夜的血債?一路以來他那些隱晦的“好意”,除了假惺惺之外又有何意義?楊仲體會出她方才的話中之意,胸口壓著的巨石猛然砸落下來。但這巨石大約是砸到了心,居然帶起了一陣鈍痛。
不應(yīng)該這樣的。楊仲心想。不過是許多年前匆匆見過一面的人罷了。但他的身體與想法并不一致,心口的鈍痛久久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