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練琴，日子還得一天天的過下去。

“月啊，你在家啊，出來幫我拿點東西唄”，是同住的毛毛，下班回家買了一堆東西，喊江浸月出去幫忙搬一下。澔皓比江浸月只大一歲，是本市人，因為不想和父母同住，所以搬出來。江浸月去過幾次澔皓家，特別羨慕澔皓和她媽媽的互動。她記得有一回，澔皓買了披薩和咖啡回去，老太太吃的很開心，澔皓看著，裝模作樣的來了一句“你這小日子，過得挺滋啊”。老太太也很配合的裝模作樣的，用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回了一句“還行吧。”江浸月是從來不可能這樣跟她母親開玩笑的，或者說開這種玩笑。從小到大的成長經(jīng)歷告訴她，如果從江浸月嘴里，對母親說出這樣的話，那迎來的絕對是一頓劈頭蓋臉，會引出母親一大堆“我供你吃了多少？我在你身上花費了多少？”江浸月記得一個場景，母親在廚房做飯，她坐在廚房門口，面前擺了小桌子，她用碗和筷子玩過家家，前因后果統(tǒng)統(tǒng)不記得，只記得她玩的開心，轉(zhuǎn)過臉去對母親說：“這是我的家，歡迎來我家做客”正在燒飯的母親，轉(zhuǎn)過來，一臉臉嚴肅跟她說：“你這是在誰家？你這是在媽媽家，這是媽媽的家”。是了，她永遠都是一個被對待的很好的外人。還是孩童的她，哪里知道這話背后的意思，當時的她，哪里會想到多年后的自己，會依然對這個場景歷歷在目。江浸月從主觀上并不想記得這些事情。可是，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就是那么安靜的躺在她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偶爾會冷不丁的冒出來。

把東西拎回屋里，放置的事情就是江浸月的。她總是能很神奇的把看上去塞不下的東西給完美的塞進冰箱，她們家的冰箱永遠都是整齊干凈的。澔皓買了上海白回來，這是江浸月最不會去主動買的菜。倒不是因為她不愛吃，而是因為她曾經(jīng)吃太多了。曾經(jīng)的那段日子，她幾乎天天都在吃這個。菜市場收攤前，她能用非常便宜的價格買一大把，老葉煮湯，嫩葉清炒，足夠她吃好幾天。再去挑挑別人撿剩下的水果，買回家，洗干凈，把不能吃的地方削掉，甜甜的水果，江浸月從沒覺得辛苦。如今眼前這些鮮嫩的上海青，卻讓她想起那些數(shù)著硬幣買菜的傍晚。今晚先吃掉那些外層不太新鮮，賣相不美的菜葉，剩下的稍微用水沖掉泥巴，放到帶濾網(wǎng)的收納盒。魚已經(jīng)被攤販清理得干干凈凈，她只需要再稍微沖洗一下，倒了些料酒，蔥姜片蓋上去的動作像在完成某種儀式。窮過的日子會在關節(jié)處留下看不見的賬本。

澔皓那邊在客廳拆快遞，透明膠帶的刺啦聲和紙箱開裂的“咔嚓”聲此起彼伏。廚房里，油鍋已經(jīng)開始冒煙，先往鍋里扔了幾片姜，等油溫上來后，把處理好的魚滑進鍋中。魚皮接觸熱油的瞬間發(fā)出“滋啦“一聲輕響，倒入提前調(diào)好的燉汁，調(diào)小了火候，蓋上鍋蓋，轉(zhuǎn)身把上海青瀝干，一邊用余光瞄著燉魚的鍋。切好蒜末，另起一個炒鍋，倒入少許油，趁著油熱的空檔，把魚翻了個面，等蒜末在炒鍋里爆出香味，她立刻把上海青倒了進去。

“刺啦——“青菜下鍋的聲音和燉魚的咕嘟聲在廚房里此起彼伏。她左手翻炒著青菜，右手揭開燉魚的鍋蓋，怕湯汁收干了糊鍋。

“吃飯啦”江浸月喊到，正在客廳里擺弄快遞的澔皓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跑過來。“哇，好吃的！”，在澔皓這里，這個“好吃的”既是形容詞，又是名詞。兩碗米飯，兩雙筷子，一葷一素。食物進到嘴里的那一刻，曾經(jīng)的記憶和當下交織在一起，而此時此刻也正在成為往事的注腳。就像高三的那段日子，那個年紀的江浸月就知道未來的自己肯定會非常懷念這段幾乎讓每個人都神經(jīng)兮兮的日子。

吃過晚飯，江浸月坐到鋼琴前，練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還是給師父發(fā)過去一條信息，出乎意料的是，師父居然馬上就回復了。

“這么晚了，師父還沒睡？沒想著會馬上得到回復呢”

“不晚，我躺著看視頻呢”，唉，這么接地氣的大神級師父。

“嗯。。。。師父還沒睡。。我能不能問問，師父上次教的，我要如何練到作業(yè)里去？我這幾天練琴，總覺得哪里不對，或者缺了點什么，總覺得有點懵…”

“嗯，正常，勃拉姆斯是你的手指練習，不過目前基本上你練不了多少”

“是吧是吧，我也是覺得我現(xiàn)在什么都彈不了…”

“這樣吧，我明天去錄個視頻給你”

“啊？天吶，謝謝，謝謝師父”

“或者直接視頻也行，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直接視頻？這種大師級別的課，就這么隨隨便便的從師父嘴里說出來。江浸月本能的拒絕了，師父不介意，她不能不知道收斂和感恩。

“師父要是方便，抽空錄視頻就好，不要等著我視頻了吧”。其實江浸月挺糾結(jié)的，因為在她看來，她是不好意思又讓人家直接視頻教她，等于又上課一樣；可是，她又覺得，萬一師父那邊會感覺直接視頻說會更簡單方便呢？她就是這么一個人，所以她經(jīng)常覺得自己好累，還都不是累在點兒上。

師父那邊很快回復過來，“好，那我就錄下來”。

“嗯嗯，已經(jīng)很感激了呢，多謝師父，師父早點休息”，一個晚安的表情發(fā)過去。

“嗯，你也早休息，晚安”

江浸月居然，破天荒的有了期待明天的感覺。她從來都不期待明天的。

凌晨，魚缸的水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江浸月凝視著里面的魚游來游去，魚缸就那么大，她看不出來魚缸里的魚是焦慮還是落寞，它們會厭倦嗎？每天都是一模一樣。又或是，因為像傳聞說的魚只有三秒鐘的記憶，所以哪怕一輩子都只生活在這一寸天地，也永遠都是嶄新的。她劃開手機，翻看她跟師父的聊天記錄。師父的回復，帶著夜深的靜謐。窗外，月光給對面的樓鍍了一層清冷，零零星星還有幾處燈光。江浸月猜著燈光的主人，卻又并沒有真的去猜。一個燈光就是一個家。江浸月想起她的家，她的小時候，她的外婆。小時候的家，真的是家，尤其是外婆還在的時候。她突然很想外婆。她在外面被人欺負的時候，是外婆每天晚上哄著她，陪著她。她練琴的時候，外婆雖然聽不懂，可是外婆喜歡坐在旁邊的床上看著她。跟那種她必須要先達到了什么才能得到不同，外婆對她的給予，是無條件的。好奇怪啊，江浸月想著，那燈光，暖黃色的，明明讓人覺得踏實，可同時又讓她覺得遙不可及，她跟這溫暖之間，隔著一層什么東西，哪怕她身處溫暖之中，卻仍然感受溫暖的溫度。低低的沉悶的一聲“砰”，江浸月回過神來，是魚撞上了玻璃，又若無其事地游開。

“師父？”

“呵”師父發(fā)過來一個笑臉。“下午睡了一覺，等下哦，我要去學校的。你是在練琴嗎”

“誒...是，是的，師父”

“不介意的話，過個15分鐘我們視頻可以嗎？方便說清楚”

啊？她不是在做夢吧，這么負責任的師父！

“行，行的”，她急忙回復回去

“好，我們等下見”

“你昨天問的問題…，嗯，我拿一下譜子，咱們是在第***條”，師父邊解釋邊示范，江浸月在這頭很仔細的看著，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這個練習最主要的是手指自己主動往上抬的動作，你琴鍵彈下去以后，不是只靠琴鍵自己把手指帶回去，手指要主動往回。理解嗎？”

“嗯嗯，理解”

……

掛斷以后，江浸月盯著50多分鐘的通話時長發(fā)怔。就在剛才，這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不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算是陌生人了，她都已經(jīng)喊師父了，素未謀面倒是真的，詳詳盡盡的給她講解每一個細節(jié)，還讓她練習了好幾次，確認她的確掌握了。沒有一點點不耐煩，言語間只有鼓勵，

就這樣，她遇見了師父。江浸月清楚的知道，師父終究會在某一個時刻離開，雖然她無從得知具體是什么時候。萬千心事難寄。眼前，珍惜當下就好。

“師父，師父要是有空的時候，可不可以幫我錄個練習的視頻？我好照葫蘆畫瓢，我覺得我快

要練的走樣了”

“等師父有空的時候”。她又強調(diào)了一遍。雖然師父很好脾氣，很耐心，但是自己也不能不知

分寸。

“好，我去學校的時候就錄。你想讓我錄哪一首？”

“嗯。。。20條的第8小節(jié)的左手？”

“好的。等我忙完這一天，我在寫文章，頭大著呢”

“嗯嗯，我不著急的，師父辛苦了”

過了一會兒，她想了想。

“感覺師父好厲害啊，果然是大神”

“？”

“怎么突然說這句”

“寫文章的師父，難道還不厲害嘛”

“。。。。”師父配了一個流汗的表情

“讀博士，哪有不寫文章的”

“大神師父，反正師父就是大神，不容反駁！”

“是不是大神以后再說，把你教明白了就是，行吧？”

“。。。。果然我還是被嫌棄了。。。不過誰讓師父是大神呢。。。。”

“哪里有嫌棄你的意思”

“我不吵師父了”

“嗯，我們都各自忙吧”

“好”

她突然覺得，心里好像有那么一透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