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六年過去了。

昔日老榕樹下的男孩女孩，已長成小小少年。

顧修竹白衣黑發，捧著書靠在榕樹旁，一雙劍眉下有著一對細長的桃花眼，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唇，仿若一勾起，就會令人沉迷其中。站在他面前的少女，鬢邊兩縷發絲隨風拂面，細眉下是一雙清澈純凈的鹿眼，櫻桃唇一開一合，顯的臉頰上梨渦淺淺，很是好看。

“顧修竹，你說那個楊武怎么就是和我過不去啊！我要去西山撿柴，他就偏偏把那片的好柴都撿了去！我真的要想個法子好好教訓他！”說到這，柳雙雙更是氣的臉色發紅，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我聽說楊武怕鬼，誒，不然我們今晚去他家門口裝鬼嚇他！一定把他嚇得屁滾尿流！”少女捧腹大笑了起來。

不過，這終究只是柳雙雙的獨角戲。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看著一聲不吭的顧修竹，又把這口氣嘆了出來。

此時的顧修竹還在低頭看書，不過柳雙雙沒有注意到他嘴角勾起的淺笑。

“修竹，太陽都要下山了，沈姨怎么還不回來。”柳雙雙靠在顧修竹的旁邊說道。

“不好了！不好了！修竹你快點回家！”遠處傳來老人著急呼喊的聲音，是柳雙雙的外婆。

“修竹，你娘暈倒了，現在在家里。”柳雙雙的外婆氣喘吁吁地道。

柳雙雙見狀，不停拍打著顧修竹的肩膀，“顧修竹，顧修竹，沈姨出事了！”

聞言，顧修竹猛然起身，大步朝家的方向跑去。柳雙雙扶著外婆，也連忙跟著顧修竹。

顧修竹推開門，一眼看見沈竹如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微閉著雙眸，臉色蒼白，以往紅潤的雙唇也看不到多少血色。看到沈竹如這樣，顧修竹越來越不安，越來越害怕，他跪在床邊，緊緊握著沈竹如的手，肩膀顫抖著，聲音低啞帶著顫音：“娘，娘，阿竹，阿竹回來了，你怎么了？”

此時，柳雙雙和她外婆也帶著大夫趕了過來。

看到沈竹如奄奄一息的樣子，柳雙雙也害怕了起來，她強撐著鎮定，手掌摩挲著顧修竹的后背，輕聲對他說：“顧修竹，大夫來了，你先放開沈姨的手，讓大夫看看，沈姨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顧修竹點點頭，輕輕松開了沈竹如的手。大夫走上前去，替沈竹如把脈。

片刻后。

“小伙子，沒事，你娘只是這幾日太勞累，暈倒了，我開上幾副藥，她喝上就沒事了。”大夫一字一句地說道。

聽后，柳雙雙如釋重負，顧修竹緩緩點頭，心疼地看向沈竹如。只有站在一旁的外婆注意到了大夫緊蹙的眉毛。

“雙雙，那你先陪著修竹照顧她娘，外婆先送大夫出去。”

“好。”

黑沉的夜空籠罩著整個院子。

沈竹如自從那天暈倒了以后，就一直在床上昏睡。

柳雙雙負責去鎮上抓藥，等柳雙雙的外婆熬好后，再讓顧修竹喂沈竹如喝下。

幾天后，沈竹如醒了過來。但整個身子還是非常虛弱，大多時候躺在床上，下地也需要顧修竹扶著。

柳雙雙記憶中的沈竹如很溫柔，她從來沒有見過沈竹如生氣的樣子，即使顧修竹無理取鬧的時候，她也都會很耐心地勸導他，教他；即使柳雙雙字寫的慢又笨拙，她也只會握著柳雙雙，一筆一劃地教她寫。

柳雙雙老是和沈竹如說，她長大后也想成為像沈竹如那樣的人。沈竹如總是撫摸著她的頭，失笑道：“沈姨不希望你變成我這樣，我還想像雙雙你一樣呢，希望雙雙你永遠都這么開心，永遠都這么快樂下去。”

這天柳雙雙還是照常端著藥送去顧修竹家，臨出門前，外婆叫住了她。

“雙雙，今天送藥過去后，以后就不用再送藥去修竹家了。”

“外婆，怎么了，是大夫說沈姨不用喝藥了嗎？那是沈姨的病好了嗎？”

“嗯。”

“太好了！那我現在就去告訴顧修竹！”

“等等，雙雙。沈姨以后是不用喝藥了，但，但那是因為她的病治不好了，你沈姨她，她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柳雙雙的外婆聲音哽咽的說道。

柳雙雙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聲音顫抖地說：“那沈姨會像爹和娘那樣不在了嗎？那我和顧修竹以后也都見不到她了嗎？”外婆沉重地點了點頭。

去送藥的路上，柳雙雙心里五味雜陳，她難以想象顧修竹知道后會是什么反應，她的爹娘不在了，她還有疼她愛她的外婆。可是，如果沈竹如不在了，顧修竹又還有誰？

日子平靜地又過了幾天，這幾日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沈竹如的精神也看起來好了很多。

沈竹如一直靠在床榻上，拿著針線一件又一件地縫衣服。

她的刺繡功夫很好，繡出的手帕線條清晰，色彩鮮艷，構圖和諧。這些年，她就繡手帕、做香囊，再把它們拿到集市上賣，來維持家里的生計。有時，鎮子上有錢人家的女兒出嫁，也會請沈竹如給他們的女兒做嫁衣。

沈竹如無論說話還是動作，都能看得出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人也長的清麗婉約，說話柔聲細語，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嬌弱的江南女子曾經在寒冷的北方呆了整整十年。她的外表雖然柔軟，卻有著一顆堅韌的心。

顧修竹蹲在灶臺上前，用蒲扇扇著灶底的柴火，鍋里是他熬給沈竹如的白粥。

粥熬好后，顧修竹盛了一碗，端到沈竹如的面前，他拿起調羹用嘴吹了吹，“娘，喝粥，我做的。”沈竹如并沒有什么胃口，但還是輕啟雙唇，喝下了那口粥。

顧修竹又拿出衣袖替沈竹如擦拭嘴角。

“阿竹，我看今晚外面的月色好美，娘好久沒和你在院子里看星星了，你把凳子搬到院子里，我們去那兒坐會，好嗎？”沈竹如嗓音輕緩地道。

顧修竹點了點頭，他從屋里搬了兩把竹椅放到院子，又拿了一個軟枕墊到了其中一張竹椅上，然后扶著沈竹如從床上緩緩走出屋子。

顧修竹和沈竹如并排坐在竹椅上，沈竹如握著顧修竹的手，身子靠著顧修竹，

從前，沈竹如握著顧修竹的手時，顧修竹的心里總是很踏實。可是今晚，沈竹如再握著他的手，顧修竹的心上卻來了一陣不安，他突然感到很害怕，他很害怕那只手再也握不到了，不由地加重了幾分力度，反握住沈竹如的手，生怕突然會不見了。

沈竹如注意到了顧修竹的反應，她細聲地說：“阿竹，別害怕，娘在這兒。”

說罷，沈竹如又說道：“娘以前總是和你講天上那些星星的故事，但是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天上的星星是怎么來的。”

“你之前問我雙雙的娘去哪了，娘之前和你說雙雙的娘去了很遠的地方。今天娘告訴你，雙雙的娘就在天上，天上的那些星星中，有一顆就是雙雙的娘。”

“雙雙的娘是星星？”顧修竹仰頭望向星空，喃喃道。

“嗯。雙雙的娘雖然不能像我照顧你一樣照顧雙雙，但是她一直都在天上，她變成了星星陪著雙雙，保護著雙雙。”

“阿竹，娘以后要是不能陪在你身邊了，也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你，護著你的。”沈竹如斷斷續續地說道。

“娘希望你也能像雙雙那樣快樂，以后娘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娘相信你可以的。”她將頭緩緩靠在沈竹如的肩上，冰涼的手指摩挲著顧修竹的手背，然后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夜是那么地安靜，大地沉睡了，天上一顆一顆的星星，閃著光，其中有一顆很亮，很亮。

第二天，柳雙雙和外婆來看沈竹如，發現沈竹如躺在床上已經沒了氣息，而顧修竹握著沈竹如的手，趴在床前睡著了。

柳雙雙想要極力地忍住不哭，可是眼淚卻控制不住地不停地往下掉，她撲過去叫醒了顧修竹。

顧修竹看著面前淚流滿面的柳雙雙，好像意識到了什么。

他又看了看靜靜躺在床上的沈竹如，他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掏空了。

顧修竹沒有大哭大叫，沒有大喊大鬧。

他輕輕松開了沈竹如已經冰涼的右手，起身打開門前的柜子，從里面拿了一個用竹子做的小燕子，放在了沈竹如的手心里，然后整個人癱坐在床邊，愣愣地望著窗外。

柳雙雙的外婆叫來了村子里的幾個婦人，幫沈竹如換了身衣服。

沈竹如是從外地來的，在村子里沒有親戚，唯一關系親近點的就是柳雙雙家。于是喪禮由柳雙雙的外婆操辦，雖簡單，但周全。

喪禮結束后，柳雙雙的外婆叫人把沈竹如埋在了后山的一顆柏樹下。柳雙雙的外婆說，埋在樹下，就能為沈竹如遮著風，擋著雨。顧修竹以后來后山祭拜沈竹如，也不會迷路。

沈竹如去世了以后，顧修竹每天就坐在那個柏樹下，空洞的眼神，無盡的沉默，他好像又把自己關了起來，無論柳雙雙怎么喊他，他都無動于衷，他仿佛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只是全身麻木的坐著。柳雙雙用雙手用力搖晃他的身子，試圖讓顧修竹看著自己，顧修竹也只是眼神呆滯的望著柳雙雙，從那深不見底的雙眸中，柳雙雙什么都看不到。

柳雙雙強壓哭聲，轉身跑回顧修竹家，她想在這里找到試圖能引起顧修竹注意的東西。

她看到了沈竹如睡的那張床的床尾擺放著幾件衣服，柳雙雙看出來那是給顧修竹做的，好像都是新年的衣服，今年的，明年的，還有后年的。旁邊還疊放著兩件，是做給柳雙雙和她外婆的。以往每年過年前，沈竹如總是早早地裁制好新的冬衣，提前給柳雙雙家送去，柳雙雙和外婆就可以穿著新衣去鎮上過年。

那一刻，柳雙雙只覺得鼻子突然酸的發疼，為什么，為什么沈竹如那么好，老天非要從他們身邊帶走了她。

柳雙雙又望向窗臺排列整齊的石頭，這時，一只燕子飛到了屋子里，落在窗前，用嘴輕啄石塊。柳雙雙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從窗臺上拿起了一塊黑色的石頭，轉身出門，朝著鎮子的方向大步跑去。

太陽西沉，天空被染成紅與黃交織的顏色。

此時，少女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上。

柳雙雙朝著顧修竹的方向，飛奔過去。

她從懷里拿出了一個雕刻成燕子模樣的黑石頭，捧在了顧修竹的面前。

柳雙雙記起以前沈竹如和她說過，顧修竹三歲之前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反應，包括沈竹如。后來，沈竹如發現顧修竹總是盯著燕子看，于是她便請工匠用石頭雕了一只燕子。顧修竹見了以后，非常喜歡，每天拿著燕子石頭不離手。從那以后，他就喜歡收集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石頭，并且也開始對沈竹如的話有了反應。可是后來那塊燕子石頭在他們搬來這里的路上不小心弄丟了，為此，顧修竹哭鬧了好些日子。鎮子上沒有雕刻鋪子，于是柳雙雙找到了一家打鐵器的鋪子，碰巧店里有個伙計會用石頭雕燕子。

“顧修竹，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少女興奮又期待地說。

顧修竹的目光漸漸聚焦在了那塊燕子石頭上，他的眼神也漸漸有了光亮，少女的臉龐在他的眼前緩緩浮現。

三歲之前的顧修竹就好像被困在了一個黑暗的房間里，房間里只有一扇小窗，他只能踮起腳尖，想要看看外面。他看到了天空中的燕子，他拼盡全力地向窗外伸手，想要抓住一只燕子，讓它帶他出去，他努力了很久，都沒有成功。直到那天，他又站在窗前，有一雙溫暖的手把燕子放在了他的手上，牽著他，把他帶出了那個房間。

可是那個燕子不見了，連曾經帶他走出去的人也不見了，顧修竹又被關了起來。

可是現在那個曾經遺失的燕子又回來了，顧修竹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它。

柳雙雙把燕子石頭放在顧修竹的手心里，學著沈竹如的樣子，拿出手帕輕輕地擦了擦顧修竹的臉頰，溫柔地看向他。

顧修竹的身軀向前微微顫抖，干裂的嘴唇囁嚅著，他用力抱著柳雙雙，眼里涌出了淚水，顧修竹放肆地哭著，哭的聲音都沙啞了。柳雙雙的衣服，被他的淚水打濕。柳雙雙緊咬著下唇想要壓抑著自己，可是心中的悲傷卻也化成熱淚溢滿眼眶。

她也用力回抱著顧修竹，用手來回撫摸顧修竹的后背，告訴他：“別怕，別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顧修竹哭著哭著，頭伏在了她的肩上，睡著了。他淺淺的呼吸著，眼角的淚痕還掛在兩頰。

柳雙雙對著他的耳邊，輕聲說道：“顧修竹，你放心，你還有我，我會陪你的，永遠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