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爐淬鐵志如鋼,
舞墨書箋寄雁行。
鞋踏塵沙尋正道,
志凝法理護(hù)微光。
一九九七年驚蟄這天,陜北高原的風(fēng)裹挾著開春以來最暴戾的黃塵,將天地染成混沌的土黃色。肖路站在鉆井平臺上,工裝褲腿被狂風(fēng)灌得鼓脹,獵獵作響。他瞇眼攥緊手中的“先進(jìn)生產(chǎn)者“獎狀,紙邊在沙礫打磨下泛起毛邊,而井架頂端的紅旗卻在狂沙中獵獵翻飛,像一團(tuán)灼燒不熄的火焰——十年前初上井架時,老師傅說這紅旗是給地下原油看的,要讓地火知道,挖油人比巖層更倔強。
“肖師傅!礦務(wù)局宣傳科要拍工作照!“實習(xí)工小馬弓著背頂風(fēng)跑來,工服領(lǐng)口積著半指厚的黃土,每走一步都簌簌掉落。肖路將獎狀折成四折塞進(jìn)內(nèi)襯口袋,那里已整齊疊放著七張同規(guī)格的獎狀,邊角被汗水浸得發(fā)皺,卻仍保持著硬挺的折線。鏡頭對準(zhǔn)他時,他下意識望向西方——GS省胭脂縣在七盤山隧道的另一側(cè),地圖上直線距離四百八十二公里,實則要翻越褶皺的六盤山余脈,跨過渭河斷陷盆地,綠皮火車哐當(dāng)兩天一夜,才能抵達(dá)那個地圖上標(biāo)著“溫帶半干旱氣候“的小城。
澡堂蒸汽混著柴油味彌漫時,肖路正用粗布搓澡巾狠擦小臂上的舊疤——那是去年被鉆桿劃傷的痕跡,此刻在熱水中泛著粉紅。水漏里的黑色溪流打著旋兒,讓他想起三年前李小雪信里寫的:“少年宮倉庫改的教室漏雨,排練時泥水滴在把桿上?!八?dāng)時回信畫了鉆井平臺簡筆畫,在井架旁歪扭寫著:“等攢夠錢,給你們修不漏雨的舞房。“此刻老張頭的木柄敲在門板上:“肖師傅!水房鍋爐要壓火了!“他才驚覺手指泡得發(fā)白,掌心老繭在熱水中膨脹,像井架上被原油浸潤的膠皮墊。
宿舍煤油燈的光暈里,肖路從木箱底層摸出《法理學(xué)》,扉頁鉛筆字“1997.9.15小雪送“已模糊不清,書頁間夾著的照片突然滑落。那是去年春天拍的:李小雪站在新教室中央,身后二十七個系紅領(lǐng)巾的孩子踮腳而立,落地鏡映出半截掉漆的暖氣片。她穿著藕荷色練功服,領(lǐng)口別著枚銅質(zhì)領(lǐng)花——那是肖路用鉆井黃銅邊角料磨了三晚做成的。照片背面字跡被歲月洇得發(fā)灰:“肖路,教育局批了熱水器,孩子們不用凍著換衣服了?!?/p>
“又看'定魂丹'呢?“老王翻身時,床板發(fā)出朽木斷裂般的吱呀聲,“三隊嫂子說你幫寫的離婚訴狀法院受理了?!靶ぢ钒颜掌瑠A回第327頁“法律關(guān)系客體“,指尖劃過她笑出的梨渦:“她男人在包頭挖煤三年沒回,上月捎信說外面成家了。“窗外井架探照燈掃過窗欞,他數(shù)著房梁裂縫算日子——距律考還有二百零三天,床頭柜搪瓷缸插著三十八根牙簽,每過一天折斷一根。
凌晨四點的井場結(jié)著薄霜,肖路蹲在值班室背《物權(quán)法》,呵出的白氣在煤油燈玻璃罩上凝成冰花?!罢加懈亩ǎ簞赢a(chǎn)物權(quán)轉(zhuǎn)讓時,雙方約定由出讓人繼續(xù)占有該動產(chǎn)的,物權(quán)自約定生效時發(fā)生效力...“他用凍紫的手指在掌心比劃,忽然想起三年前蘭州站送別時,李小雪塞給他的牛皮紙包——六個凍硬的饅頭,和一張字條:“別總吃咸菜,傷胃。“此刻陜北的風(fēng)如細(xì)針鉆袖,他裹緊打補丁的棉襖,忽聞遠(yuǎn)處鉆機轟鳴比往常沉郁,像大地在低吼。
食堂洋瓷盆里的小米粥浮著油皮,肖路就著腌蘿卜啃冷饅頭時,趙大山端著茶缸坐下,缸底沉著半寸厚的茶垢:“局里勘探科缺人,書記說你去最合適?!皾獠锜釟饽:岁犻L曬黑的臉,肖路瞥見他工裝口袋露出半截醫(yī)院繳費單——那是給兒子治哮喘的?!白蛱鞆埱f老王來問,“肖路把饅頭掰碎泡進(jìn)粥里,“他被抽油機砸斷的腿,能不能算工傷?!按巴庠绨喙と俗呦蚓畧?,安全帽礦燈在晨霧中連成光帶,像串沒接好的珍珠項鏈。
趙大山突然壓低聲音:“礦上保送你去西安石油學(xué)院,帶薪進(jìn)修三年?!安韪自谧郎峡某雎曧懀盎貋砭褪枪こ處煟秩邮?,比考律師強?!靶ぢ废肫鹕现軄硇?,李小雪說帶學(xué)生參觀敦煌研究院,照片里孩子們趴在玻璃展柜前看唐代舞俑,她的手搭在最矮女孩肩上,袖口磨出毛邊。“我想考律師?!八穆曇粼谑程绵须s中很輕,卻像井架地基般沉實。趙大山盯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行,算你有種?!?/p>
那天,雪粒子打在郵局玻璃窗上沙沙作響。肖路拆開快遞,法律自考本科畢業(yè)證的紅封皮帶著省城寒氣,旁邊匯款單讓老郵遞員瞇眼:“《法制日報》稿費?八十塊!夠買二斗小米?!八菤庠趨R款單背面寫信,鋼筆尖在凍硬的信紙上劃出毛邊:“書店說《律師資格考試詳解》開春才有,先用這錢給孩子們買練功鞋。前兒夢見你跳《絲路花雨》,敦煌飛天沒你好看?!皩懙健帮w天“時筆尖頓住——去年她信里說,為排這舞,帶學(xué)生在縣文化館看了五十遍錄像帶,最小的女孩跪得膝蓋淤青。
班車上,肖路把畢業(yè)證夾進(jìn)《憲法學(xué)》,忽見車窗外黃土坡上,一株沙棘被雪壓彎枝椏,卻掛著幾顆紅果。他想起李小雪首次寄來的照片,背景是少年宮倉庫破窗,窗臺上罐頭瓶插著野山桃?!昂⒆觽冋f這是春天的信。“她在信里寫。此刻班車駛過七盤山隧道,黑暗中他摸出牛皮紙袋,里面裝著二十七封信。“今天有孩子問,為啥電視里跳舞姐姐穿紅舞鞋,我們只能光腳跳?“信紙邊緣被摩挲得發(fā)毛,像井場被風(fēng)沙磨圓的石頭。
一九九九年谷雨,肖路的宿舍成了法律迷宮。四墻貼滿廢報紙畫的圖表:《刑法》罪名體系圖用紅筆圈著“重大責(zé)任事故罪“,《民法通則》時效表上,“身體受傷害賠償“的一年時效被畫閃電符號。綠、藍(lán)、紅三色毛線在圖紙間穿梭,織成復(fù)雜網(wǎng)絡(luò)——綠色連物權(quán),藍(lán)色連債權(quán),紅色從“勞動者權(quán)益保護(hù)“直連“工傷保險條例“。床頭鐵皮盒攢了四十三張休假條,疊起來半本《民訴法》厚——他用十八個夜班換來省城考試的三天假,趙大山拍肩說:“鉆機我盯著,考不上別回來。“
“肖師傅!430米鉆頭卡了!“小馬撞開門時,泥漿濺在肖路剛畫好的《證據(jù)規(guī)則》表格上。井下三天三夜如酷刑,液壓鉗轟鳴震得耳膜發(fā)疼,當(dāng)鉆頭提出時,他看見鉆頭上嵌著塊青灰色頁巖,紋路酷似敦煌壁畫飛天飄帶。回宿舍時,倒計時牌顯示“剩11天“,桌上《訴訟法》被風(fēng)吹開,露出李小雪新寄的照片:她帶學(xué)生在胭脂河邊采風(fēng),鵝黃色紗巾系在石柱上,身后紅色巖壁如劈開的晚霞。
考試前夜,省城下著細(xì)雨。肖路在招待所窗前看見對面樓的“長安律協(xié)“霓虹燈牌,摸出褲兜紙條——李小雪最新信中寫:“縣劇團(tuán)借了敦煌戲服,孩子們穿上像從壁畫走出?!凹垪l邊角被汗?jié)n浸軟,他想起三年前蘭州站,她塞來的煮雞蛋還帶體溫。桌上《案例分析》夾著餐巾紙,上面抄著《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寫到“共飲長江水“時鋼筆漏墨,紙上暈開藍(lán)黑色圓點,像滴未落的淚。
考場舊禮堂里,白楊新葉透過窗欞投下斑駁光影。肖路接過試卷,手指在“油田工傷賠償糾紛“案例題上停住——題目里的“興達(dá)油田“與他礦區(qū)如出一轍,“未繳工傷保險致賠償困難“的情節(jié),和張莊老王的遭遇完全吻合。他想起老王兒子攥著診斷書的手,想起李小雪信里的話:“有孩子父親在煤礦出事,礦上只給兩千喪葬費。“筆尖在答卷上沙沙作響,寫到“用人單位應(yīng)承擔(dān)無過錯責(zé)任“時,他仿佛看見無數(shù)雙眼在字里行間凝望,有鉆井工人粗糙的手,有舞蹈教室孩子仰起的臉。
交卷鈴響時,陽光穿透云層,在準(zhǔn)考證上投下金色光斑。肖路走出考場,見禮堂外公告欄貼著海報:“GS省少兒舞蹈匯演胭脂縣《敦煌夢》獲金獎“。劇照中,李小雪站舞臺中央,緋紅舞裙揚起如火焰,身后孩子舉著金色琵琶模型,像一片躍動的星辰。他摸出錢包里磨白的照片——那是她初當(dāng)老師時拍的,站在漏雨倉庫里,拿竹竿當(dāng)指揮棒,墻上用粉筆畫著歪扭的紅舞鞋。
返程列車穿過七盤山隧道時,肖路在《甘肅日報》角落看見簡訊。他用指甲沿邊框小心刮下“胭脂縣少兒藝術(shù)團(tuán)赴京匯演“的消息,夾進(jìn)《民事訴訟法》第22條“地域管轄“頁。火車鉆出隧道瞬間,陽光照亮?xí)?,剪報鉛字泛著微光,像舞臺追光燈下的紅舞鞋尖。他忽憶起李小雪信中語:敦煌飛天雖不穿鞋,“但腳踝系著金鈴,跳舞時發(fā)聲,像法律,雖看不見,卻一直都在?!?/p>
窗外陜北高原已披綠裝,抽油機在山坳里起落如大地心跳。肖路從行李架拿下帆布包,除了法條書,還躺著油紙包——那是省城書店買到的《律師資格考試詳解》,扉頁鋼筆字寫著:“給小雪和她的孩子們,一個能跳舞的未來。“火車鳴笛駛?cè)氲V區(qū)時,他望見井架紅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比任何時候都鮮艷。
《滿江紅·律心舞夢》
黃土驚風(fēng),卷不盡、男兒熱血。
井架下、鐵衣磨破,法條千頁。
七載獎狀藏壯志,廿七尺素傳心熱。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工傷案,何時結(jié)?
紅舞鞋,何時躍?
看長安考罷,筆落驚雪。
愿以寸心織法網(wǎng),敢將鐵骨承天闕。
待歸來、共舞敦煌魂,星河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