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一位老者踱進酒樓，慢條斯理道：“酒保，溫半壺淡酒，配碟鹽煮蠶豆?！痹捯粑绰洌徸廊灰轮A麗的客官已起身拱手。唐敖見老者氣宇軒昂，忙施禮道：“老丈請了，敢問尊姓大名？”老者還禮時眼中閃過精光：“老朽姓儒，幾位天朝來的老爺倒是眼生得很?！?/p>

多九公捋著胡須笑道：“咱們三個都是天朝的落第舉子，今日得遇老丈，實乃三生有幸?！闭f著已讓酒保將酒菜移至老者桌前。老者推辭不過，只得居中而坐，卻見唐敖盯著自己衣襟若有所思。

“老丈這身儒服倒是別致。”唐敖指尖輕叩桌面，“方才見滿街百姓皆著儒衫，連守城兵丁亦是如此，莫非貴處不分貴賤？”老者聞言捻須而笑，袖中滑出塊靛藍帕子擦了擦嘴角：“敝處自開國便立此規矩，黃衫乃王公貴胄，紅紫為士紳，藍衫是讀書人，青衫則是尋常百姓。不過...”他壓低聲音，“那些游手好閑的，連青衫都穿不得，只能披麻戴孝似的裹身粗布。”

多九公聽得入神，筷尖的醬肘子懸在半空：“那百姓豈不人人苦讀？”老者呷了口酒，眉飛色舞道：“可不是！三歲蒙童便知捧著《三字經》搖頭晃腦。前日見個賣豆腐腦的，賬本邊上還擱著本《論語》呢！”說著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十粒鹽豆，“就像這零嘴兒，也得用《九章算術》算過分量才肯賣。”

正說笑間，忽聞樓下喧嘩。唐敖憑欄下望，見個荊釵布裙的少女被眾人圍著指指點點，少女雖低垂著頭，脖頸卻挺得筆直如新竹。老者搖頭嘆息：“作孽喲，這司徒家的姑娘原在駙馬府當差，前日不知怎的觸了霉頭，駙馬爺要發賣她哩。”

林之洋聞言拍案而起，震得酒碗亂跳：“十貫錢便十貫錢！這般標致的姑娘，買回去給甥女作伴也好。”唐敖卻盯著少女發間半截斷裂的玉簪出神，那簪頭雕著的并蒂蓮紋路，竟與妻妹當年陪嫁之物有七分相似。

待將人贖回船上，少女福身行禮時，唐敖瞥見她腕間淤青，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待問得她父親竟是前朝領兵副將，更覺蹊蹺。司徒嫵兒抽抽搭搭道出原委，說到丈夫徐承志時，眼中忽地迸出火星：“那沒良心的，奴家兩度冒死相勸，他倒好，轉頭就把血書檄文呈給駙馬邀功！”

唐敖越聽越驚，手中茶盞當啷墜地。多九公眼疾手快接住滾動的茶蓋，卻見唐敖已抓住少女肩頭：“你方才說...徐承志？可是英國公之后？”嫵兒被他抓得生疼，淚珠在眼眶里打轉：“正是，奴家偷看過他貼身收藏的檄文，落款分明寫著'徐敬業嫡孫徐承志'?！?/p>

船艙內頓時靜得能聽見燭花爆裂聲。唐敖踱到窗前，望著粼粼波光喃喃自語：“當年敬業兄兵敗，我遍尋他遺孤不得，原來流落在此...”忽地轉身，眼中精光如炬，“嫵兒姑娘，煩你領路去駙馬府，老夫定要會會這徐賢侄！”

三人喬裝改扮，在駙馬府后巷七拐八繞。多九公摸出塊碎銀塞給守門兵丁，那人剛要接，忽見林之洋沖他擠眉弄眼，嚇得銀子差點脫手：“三位爺，不是小的不幫忙，實在是駙馬爺前日剛斬了三個細作...”話音未落，唐敖已閃身進了角門。

茶肆雅間內，徐承志將斗笠壓得低低的，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伯伯怎知小侄在此？”唐敖盯著他虎口處的箭疤，那是當年圍獵時自己親手為他包扎的：“賢侄右腕可有燙傷？”徐承志猛地縮手，驚疑不定間，唐敖已掀開衣袖，露出同樣位置的疤痕：“敬業兄臨終前托孤，這疤便是信物?！?/p>

窗外忽有馬蹄聲疾馳而過，徐承志臉色驟變。多九公眼尖，瞥見他腰間軟劍寒光一閃，忙打哈哈道：“今日茶錢我請了，小二，把你們這兒的梅花糕端兩盤來！”趁伙計轉身，唐敖壓低聲音：“賢侄可知，武后正四處搜捕李唐遺孤？”

徐承志手中茶盞突然迸裂，琥珀色茶湯順著桌角滴落。他慘笑一聲：“小侄何嘗不知？只是這血海深仇...”話音未落，雅間門簾無風自動，眾人齊刷刷拔劍出鞘，卻見只是穿堂風卷著片枯葉撲進來。林之洋抹了把冷汗：“好家伙，這陣仗比當年殿試還嚇人！”

暮色漸濃時，徐承志終于吐露實情。原來他投軍實為探查駙馬虛實，那駙馬手握兵權卻與武后暗通款曲。說到此處，他忽然解下頸間錦囊，倒出半卷染血絹帛：“這是小侄冒死抄錄的密信，正要設法送往長安...”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金鐵交鳴之聲，眾人霍然起身，卻見幾個黑影掠過屋檐，消失在蒼茫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