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洛水畔噼啪作響,火星濺到扶蘇的衣擺上,燙出幾個焦黑的小孔。他盯著那些孔洞出神,仿佛能從燒焦的織物紋路里讀出某種預兆。蒙恬遞來的密報在火焰中蜷曲成灰,最后一個消失的字跡是“項梁“——那個本該在歷史上掀起滔天巨浪的名字,此刻還蟄伏在楚地的陰影里。
“公子,再往前就是頻陽。“蒙恬用劍尖在地上劃出簡略的地形圖,青銅劍刃沾著露水,在泥土上拖出濕潤的痕跡。“王翦老將軍的故里。”
扶蘇折斷一根枯枝,在代表頻陽的位置戳了個洞。枯枝斷裂時發出清脆的聲響,驚起不遠處樹梢上的夜梟。月光從梟鳥展開的羽翼間漏下來,斑駁地灑在蒙恬的鎧甲上,那些青銅甲片像無數面小鏡子,反射出支離破碎的光。
“王翦雖死,王氏猶在。“扶蘇的聲音比夜風還輕,卻讓周圍的親衛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他注意到有個年輕士兵的拇指在劍鞘上無意識地摩挲——這是墨家弟子特有的小動作,他們在緊張時會觸摸機關暗器的觸發點。
河對岸傳來三聲鷓鴣叫,兩短一長。蒙恬立刻按住劍柄,直到對岸亮起一盞綠紗燈籠。燈籠在黑暗中劃出三個圓圈,然后突然熄滅。
“黑冰臺的人。“蒙恬松了口氣,鎧甲隨著呼吸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半圓形的玉璜,交給身旁的親衛。那親衛涉水過河時,扶蘇注意到他的靴底加厚了三寸——這是專門對付陷坑的改裝。
約莫半刻鐘后,對岸回來兩個人。除了親衛,還有個裹著黑色斗篷的身影,走路時左肩比右肩低半寸,像是常年背負某種重物留下的習慣。那人解下斗篷時,露出張被火燒過的臉,右眼只剩下渾濁的白翳。
“頻陽縣令馮劫,見過公子。“他行禮時,燒傷的皮膚在月光下泛著蠟質的光澤。扶蘇想起史書上記載的馮氏一族——這個家族本該在幾年后被胡亥滿門抄斬。
馮劫從貼身處取出一卷竹簡,簡牘用魚膠粘合,必須浸泡在熱水中才能展開。蒙恬用銅壺裝了洛水,放在篝火上加熱。水沸時,壺嘴噴出的白霧里帶著淡淡的腥味。
“頻陽的井水三天前開始變渾。“馮劫的獨眼盯著沸騰的水面,“王離將軍的三千鐵騎昨日突然回防驪山陵。“他說話時,燒傷的嘴角有些漏風,把“驪山“說成了“離山”。
竹簡在熱水中緩緩舒展,露出用礬書寫的密報。扶蘇辨認著那些若隱若現的字跡,突然在第三片簡牘上看到個熟悉的符號——陰陽家的北斗七星標記,旁邊畫著面鏡子。
“照骨鏡在驪山?“扶蘇的指甲在竹簡上刮出細痕。馮劫的獨眼驟然收縮,像是沒想到公子會知道這個秘密。
“趙高以修繕陵寢為名,調集百名方士入地宮。“馮劫的聲音更低了,“咸陽市井傳言,說那鏡子能照出妖孽。”
樹梢上的夜梟突然厲叫一聲。扶蘇抬頭時,正好看見它撲向一只田鼠的瞬間。利爪刺入血肉的悶響讓他想起韓談咽氣時的聲音——那個宦官臨終前吐出的黑血里,也帶著類似的鐵銹味。
“不是妖孽。“扶蘇把竹簡扔進火堆,火焰立刻吞噬了那些秘密。“是異魂。“他在心里補充道。篝火突然爆出個火星,濺到他手背上,燙出個水泡。這細微的疼痛反而讓他更清醒——趙高既然能發現胡亥體內的異常,遲早也會懷疑到自己頭上。
蒙恬的劍突然出鞘半寸,青銅反射的月光正好照在河對岸的柳樹上。樹影里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隨即傳來重物落水的悶響。
“水獺而已。“扶蘇按住蒙恬的手腕。他能感覺到將軍脈搏的跳動,像戰鼓般有力而規律。這個細節讓他莫名安心——至少蒙恬是真實的血肉之軀,不是某個穿越者偽裝的。
馮劫從懷中取出個陶罐,里面裝著頻陽特產的杏花蜜。他蘸著蜂蜜在石板上畫出驪山陵的布局圖,那些黏稠的線條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
“地宮第三重門。“他的蜜勺停在北斗七星的位置,“守將是趙高的義子閻樂,每晚子時會親自巡視甬道。”
扶蘇突然抓住馮劫的手腕。這個動作太快,以至于蒙恬的劍完全出鞘時才反應過來。蜜勺掉在石板上,濺起的蜜珠像幾顆小小的琥珀。
“你右手虎口的繭子,“扶蘇的聲音帶著冰碴,“是拉五石強弓磨出來的。“他掀開馮劫的袖口,露出腕上一道淡紫色的疤痕——這是秦軍制式臂縛留下的壓痕。
篝火突然暗了一下。馮劫的獨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變成詭異的平靜。他的左手突然拍向石板,那罐杏花蜜轟然炸開,飛濺的蜜液在空中就燃起幽綠的火焰。
“公子小心!“蒙恬的劍鋒劃破火幕,但馮劫已經退到三丈開外。他的燒傷面容像蠟一樣融化,露出底下年輕得多的皮膚。右眼的白翳脫落時,露出完好無損的眼球——那瞳孔是詭異的灰藍色。
扶蘇拔出佩劍格擋飛來的綠火,劍身上刻的“定秦“二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認出了這種手段——陰陽家的磷火術,用白磷混合蜂蜜遇空氣即燃。
“你不是馮劫。“扶蘇的劍尖指著對方咽喉,“趙高派你來驗證什么?“他其實更想問的是“照骨鏡照出了什么”,但這話會暴露太多。
假馮劫突然笑了,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滿口細密的尖牙。這非人的特征讓蒙恬都倒吸一口冷氣。灰藍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收縮成線,像某種夜行動物。
“鏡子說…“假馮劫的聲音變成男女莫辨的尖細,“驪山下的兵馬俑…“他的話被突然射來的弩箭截斷。三支淬毒的箭矢呈品字形釘入他的咽喉和雙眼,箭尾的翠羽還在微微顫動。
扶蘇轉頭看向弩箭來處。那個墨家弟子模樣的年輕士兵放下手弩,機關臂鎧的齒輪還在緩緩轉動。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左手指間夾著片薄如蟬翼的銅鏡——鏡面正對著假馮劫的尸體。
“魂魄未散。“年輕士兵的聲音與年齡不符地蒼老,“是陰陽家的’影傀儡’,用活人煉制的替身。“銅鏡里,一縷黑煙正從尸體七竅中飄出,隱約形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蒙恬的劍斬向那縷黑煙,卻只劈開空氣。黑煙消散前,扶蘇聽見極輕的耳語:“…俑活之時…”
洛水突然掀起不自然的浪花,仿佛有巨物在水下轉身。年輕士兵迅速收起銅鏡,鏡面翻轉的瞬間,扶蘇瞥見里面映出的自己——頭頂懸浮著團模糊的青光,與史書記載的“帝王氣“截然不同。
“墨家,禽滑釐。“士兵行了個古怪的禮,右手握拳抵住左胸,這是戰國時期墨者的古禮。“巨子派我來保護異星。”
扶蘇的瞳孔微微收縮。“異星“這個稱呼太微妙了——既可以說是紫微帝星,也可以解讀為…天外之人。他忽然很想看看照骨鏡里的自己是什么顏色。
“驪山必須走一趟。“扶蘇踩滅最后一簇綠火,蜜糖燃燒的焦臭味讓他想起現代社會的塑料火災。“但不是為了鏡子。“他撒了個謊,“王離的三千鐵騎才是關鍵。”
禽滑釐從機關臂鎧中彈出個銅制小盒,里面排列著十二枚顏色各異的藥丸。他取出赤紅色的那枚捏碎,藥粉灑在假馮劫的尸體上。血肉接觸藥粉后立刻溶解,最后連骨架都化成一灘腥臭的黃水。
“陰陽家已經滲透到三公九卿。“禽滑釐的黃水引向洛水,“趙高用照骨鏡篩查朝臣,半月來已有十七人被指為妖孽,腰斬于市。“他說“腰斬“時語氣平淡,仿佛在說切菜。
蒙恬突然單膝跪地:“公子,頻陽去不得。王離是末將舊部,末將愿獨往說之。“青銅鎧甲跪地時發出的碰撞聲驚起了更多夜梟。扶蘇注意到將軍說的是“末將“而非“臣”——這是軍中請命的正式姿態。
扶蘇望向驪山方向。月光下,遠山輪廓如伏獸的脊背。他想起秦始皇陵里那些傳說——水銀為江河,寶石為星辰,還有八千陶俑組成的陰兵。如果照骨鏡真能照出魂魄異象,那么地宮里或許還藏著更危險的秘密。
“不,我們一起去。“扶蘇的劍在地上劃了條線,正好分割月光與陰影,“但不是去驪山。“劍尖轉向東南,“去藍田。”
禽滑釐的銅鏡突然發出蜂鳴般的震顫。蒙恬困惑地抬頭:“藍田大營?可那里只有…”
“工匠。“扶蘇的嘴角揚起鋒利的弧度,“造兵馬俑的工匠。“他踢起一捧土蓋住黃水,“既然趙高擔心俑活,我們不妨讓他的噩夢成真。”
洛水對岸突然亮起連綿的火把,像一條火龍游過曠野。禽滑釐的機關臂鎧彈出伸縮銅管,湊到眼前瞭望:“是黑冰臺的信號…咸陽出事了。”
扶蘇接過銅管時,冰涼的金屬讓他想起現代社會的望遠鏡。透過精巧的透鏡組合,他看見火龍最前方有個騎手舉著黑旗——這是國喪的信號。但胡亥已經即位多月,除非…
“胡亥死了。“禽滑釐的銅鏡停止震顫,鏡面浮現詭異的血絲,“或者該說,占據胡亥身體的異魂消散了。”
蒙恬的劍哐當落地。扶蘇卻感到一種冰冷的清明——如果胡亥體內的穿越者死了,那么趙高接下來會全力對付誰?照骨鏡會不會因此暴露自己的秘密?更重要的是,這個時空的歷史正在以不可預測的方式崩解。
“改道。“扶蘇撿起蒙恬的劍,劍柄上纏的皮繩已經被汗水浸透,“不去藍田,直接去驪山。“他望向東南方,那里有座沉睡的皇陵和八千陶俑。“既然俑活是趙高的噩夢…“劍鋒割破夜風,“我們就讓噩夢提前降臨。”
禽滑釐的銅鏡突然映出奇異的光彩,鏡中的扶蘇頭頂,那團模糊的青光正在凝聚成龍形。而遠處驪山方向的夜空,不知何時聚起了漩渦狀的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