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風卷著梧桐葉撲在教學樓灰白的外墻上，江浸月數著臺階往天臺走，想去找找靈感。轉角處的光榮榜玻璃裂了道細紋，年級前十的照片在秋風里微微卷邊。她的證件照在第三行，藍底白襯衫，嘴角抿成標準的模范生弧度。而樓下普通班的布告欄上，值日表里謝棠隱的名字被粉筆反復描粗，后面跟著兩個刺眼的“缺勤”。鐵門吱呀作響的瞬間，她看見那個總在早讀課睡覺的男生正蹲在蓄水池旁，校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蜿蜒的青色血管。

“江浸月。”他突然開口，嚇得她差點踩空最后一級臺階。謝棠隱站起來時帶起一陣風，深藍色校褲沾著墻灰，“我已經注意你三個月零七天了。”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卻又讓人感覺到幾分認真，像在念數學公式，左手卻把衣角揉得發皺。

她攥緊口袋里正在記錄的隨筆本。這個總在數學課被點名的男生，此刻眼里映著天臺外金紅的晚霞，“要不要試試看？”走廊傳來重點班學生跑操的腳步聲，四十一雙白球鞋踏著同樣的頻率，像列精密運轉的齒輪。是的，江浸月也是逃了早操跑來這里的。

“試什么？“她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生銹的鐵門。謝棠隱突然笑起來，露出尖尖的虎牙，那種屬于優等生的游刃有余頭一次在江浸月這里裂開縫隙，“當然是談戀愛啊。“

暮色在水泥地上流淌，遠處操場傳來課間操的廣播聲。江浸月摸到口袋里的薄荷糖，金屬糖紙在掌心硌出細紋，“上次月考你數學才74分。“

“這次能及格。“他跨過蓄水池旁的積水，運動鞋尖幾乎要碰到她的白色帆布鞋，“老劉說期末考進前八十就能調去重點班。“風把他額前的碎發吹得凌亂，露出眉骨上一道淺色傷疤。

她忽然想起上周值日時，看見他在走廊盡頭的教師辦公室補作業。晨光里垂落的右手纏著紗布，筆尖卻把草稿紙戳出窟窿。此刻那道疤在暮色中泛著暖光，像枚生銹的月亮。

“等你考進前一百再說吧。“話出口的瞬間，江浸月自己都愣住。這不該是模范生該說的話，可謝棠隱眼睛突然亮起來的樣子，讓她想起物理實驗課上跳動的鎢絲。

第二天早自習，她的課桌上多了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墨綠色封皮上貼著張便簽紙，狂草字跡力透紙背：“成交。“后邊畫了個歪歪扭翹的笑臉，眼睛是函數坐標系。

重點班的藍窗簾永遠拉在固定角度，確保投影儀光線均勻。而謝棠隱班級的窗簾早被扯下半邊，像個瘸腿的人斜倚在窗臺。江浸月看見他蜷在漏光的座位上做題，冬日稀薄的陽光把他后頸曬出淡紅的分界線。

午后的數學辦公室充滿咖啡漬的味道。江浸月抱著作業本進來時，謝棠隱正趴在老劉的辦公桌上啃導數題。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背上劃出金線，草稿紙堆里露出半塊硬掉的雞蛋灌餅。

“換元法。“她輕輕點了點他正在死磕的第三小題。男生猛地抬頭，黑眼圈像暈開的鋼筆墨水，“江老師來監工？“沙啞的聲音帶著鼻音，右手虎口還沾著藍墨跡。

老劉的陶瓷杯突然重重磕在桌面：“謝棠隱！說了多少次求導前先看定義域！”江浸月看見謝棠隱左手小指在發抖。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出現肌肉痙攣，早自習收化學作業時，他就把試管架撞翻在地。窗外飄來重點班練習英語聽力的磁帶聲，混著七班男生拍籃球的悶響，老劉突然抽出他壓在習題集下的志愿表：“你以為江大化學系是菜市場啊？”粉筆頭精準命中他后腦勺時，江浸月看見他偷偷把左手伸進抽屜——那本嶄新的習題集下，壓著張被揉皺的志愿表。

深秋的雨來得猝不及防。江浸月站在教學樓屋檐下，看著謝棠隱冒雨沖向小賣部的背影。他校服外套鼓成風箏，回來時懷里揣著袋烤栗子，頭發還往下滴水，“南門老伯最后一鍋。”

糖炒栗子的香氣混著雨絲，謝棠隱剝栗子的動作像在拆炸彈。當他把金黃的果肉放進她掌心時，檐角恰好墜下一串雨珠。江浸月看見他睫毛上凝著水汽，忽然想起昨夜在競賽班窗外看見的場景：他站在黑板前解伯努利方程，粉筆灰落滿肩頭，后排男生把紙團砸在他后頸。

他在她掌心放了三顆最圓最完整的，“期中考我能進前一百五。”栗殼裂開的脆響里，遠處鐘樓傳來沉悶的報時聲。江浸月突然發現他左耳后有顆小痣，藏在濕漉漉的發梢里，像未干的墨點。

月考當天的晨霧帶著鐵銹味。江浸月經過普通班教室時，看見謝棠隱正踩著椅子換燈管。日光燈管在他手里像柄銀劍，底下有男生起哄：“隱哥別摔了，重點班的可看著呢。”她加快腳步，卻聽見身后傳來重物落地聲——不是他摔了，是燈管碎片在晨光里炸成星屑。

“看夠了嗎？”謝棠隱不知何時出現在走廊拐角，右手虎口滲著血珠。他甩了甩手腕，血漬在墻面拓出暗紅弧線，“進了重點班連值日生都不用當？”江浸月摸出創可貼時，聽見早讀鈴刺破霧氣，他沾著血的手指掠過她耳畔，把那張印著卡通兔的創可貼按在消防栓玻璃上。

考試時吊扇開始試運行，鐵質扇葉在謝棠隱頭頂投下旋轉的陰影。他趴在最后一排寫作文，鋼筆漏墨染藍了虎口——那是江浸月上周借他的筆，說練字能靜心。監考老師經過時，他迅速用胳膊蓋住草稿紙上的涂鴉：無數個“江大“疊成連綿的山脈。

十月的陽光像融化的玻璃膠，黏在月考考場的藍色窗簾上。江浸月卡在最后一道電磁學大題時，頭頂的老式吊扇突然開始咳嗽般震顫。旋轉的扇葉把陽光切成碎片，那些菱形光斑在她演算紙上跳房子，某片光恰好落在公式里的μ?符號上。

她抬眼望向走廊對面的普通班考場。謝棠隱正咬著筆帽仰頭看風扇，喉結在晃動的光斑里上下滾動。監考老師踱步經過時，他突然坐直身子，草稿紙上密密麻麻的受力分析圖從桌角飄落，像極了他總也理不順的額發。

交卷鈴響后，謝棠隱的原試卷被穿堂風掀起。江浸月看著他追著那張紙跑過整個走廊，在安全出口標識的綠光里撲住飄飛的卷角。他的笑聲混著回聲撞進樓梯間：“第19題我用了兩種解法！”

期中考試放榜那天，謝棠隱的名字卡在139名的位置。江浸月經過布告欄時，看見他正用手機拍排名表，閃光燈在晨霧里亮得像顆小星星。“進步了好多……”他轉頭時，冬季校服領子蹭紅了脖頸，“要不要去江邊看蘆葦？”

他們翹了周五最后一節自習課。江邊的風裹著潮濕的涼意，謝棠隱的自行車鏈條咔嗒作響。夕陽把蘆葦蕩染成銹紅色時，他突然說：“我報了化學競賽班。”

江浸月握緊車后座的鐵架，指腹傳來細微的痛感，“為什么？”

“保送名單里有江大。“他的影子在柏油路上拉得很長，“你作文里寫過江大的銀杏。“風掠過蘆葦叢的簌簌聲里，她想起隨筆本上那句“想看看北方的秋天是否更擅長告別“，突然覺得后頸發燙。

周一的升旗臺像塊被反復擦寫的黑板。教導主任的訓話聲中，江浸月數著謝棠隱后頸第三顆襯衫紐扣。普通班方陣突然騷動起來，有人往天空拋了本撕碎的練習冊，紙頁在寒風中舒展成白鴿。

“重點班江浸月，”喇叭突然炸響她的名字，“來主席臺領競賽獎狀。”掌聲從深藍校服堆里機械地響起，她轉身時看見謝棠隱正在普通班最后排鼓掌。他拍手的節奏比旁人慢半拍，凍紅的手掌合攏時，像捧著一簇不會熄滅的火。

獎狀邊角劃過指腹的瞬間，她看見他淹沒在風里的口型：好棒。

江浸月是在女廁隔間聽見那些議論的。兩個七班女生對著鏡子補口紅：“謝棠隱最近像條瘋狗，早上往眼睛里滴風油精提神。“隔板下的縫隙流過她們的小皮鞋，“他爸又進局子了？“刺耳的笑聲接著這句話的尾音傳來。

她用力按下沖水閥，在轟鳴水聲中推門而出。鏡子里映出自己攥緊的拳頭，指甲在掌心掐出四枚月牙。

化學實驗室的排氣扇永遠在呻吟。江浸月隔著防毒面具看謝棠隱點燃鎂條，銀白火光在他瞳孔里炸開的瞬間，他突然抓住她手腕：“你看，像不像你在隨筆里描寫的流星？”

燃燒的坩堝映紅了他半邊臉。他們交疊的衣袖間，導電石墨在實驗報告上洇出曖昧的灰痕。助教敲著試管催促時，謝棠隱的指尖劃過她手背：“你手上有道函數圖像。”

江浸月慌忙抽回手，發現那是昨夜補課時蹭到的藍墨水。窗外正在下今冬第一場雪，謝棠隱的白大褂衣角掃過她實驗臺，帶走半片未燃盡的鎂條。

高三上半年期末考前夜，江浸月在空教室發現蜷縮在課桌間的謝棠隱。月光透過窗戶把他的影子釘在墻上，滿地都是寫廢的草稿紙。“輔助線應該畫這里。“她抽走他指間的鉛筆，筆桿還帶著體溫。他仰起頭時，下唇有排清晰的齒痕。

凌晨兩點的校園寂靜無聲。他們翻過宿舍鐵門時，謝棠隱的手掌擦過她手腕內側，謝棠隱的掌心比她想象中粗糙得多。器材室的鐵架掛著破舊的跳高墊，灰塵在月光里跳著華爾茲。江浸月數著他毛衣起球的次數，直到保安的手電光掃過第三遍。他忽然低頭拆開右手紗布，露出掌心結痂的傷口拼成的字母“J”。保安室的手電筒光柱掃過灌木叢，他拉著她躲進器材室，黑暗中兩人的呼吸纏成解不開的結。江浸月聞到他校服上淡淡的藍墨水味，混著某種銳利的、類似鐵銹的氣息。

冬季晨跑時呵出的白霧像未寄出的信。江浸月故意放慢腳步落在隊尾，看謝棠隱的淺藍校服被寒風吹得鼓脹。他在轉彎處突然回頭，往她掌心塞了團發熱的暖寶寶。

“年級第一要是感冒了，”他的呼吸凝成小朵冰晶，“誰給我講題？”橡膠跑道上的積雪被踩出咯吱聲，江浸月握緊那片滾燙，突然發現他運動褲口袋里露出半截繃帶——暗紅血跡正在白紗布上開出頹敗的花。

領跑的哨聲刺破晨霧時，謝棠隱已經沖進前方灰蒙蒙的人流。江浸月把暖寶寶貼在校服內側，心臟的位置持續發燙，像揣著塊偷來的太陽碎片。

二月末的清晨，江浸月站在年級大榜前。謝棠隱的名字像把出鞘的刀，劈開第17名的位置。晨跑的人群裹著白霧經過，她轉身時撞見靠在走廊立柱上的人。他校服領口露出凍紅的鎖骨，手里攥著兩個熱氣騰騰的飯團。

“現在能兌換獎品了嗎？“謝棠隱的眼睛被熬得發紅，卻閃著江浸月從未見過的光。她咬開紫菜包裹的飯團，嘗到融化的雪水味道。教學樓下那棵老梧桐正在抽芽，嫩綠的新葉劃過他肩膀時，江浸月乎的想起天臺蓄水池旁生銹的鎖鏈——那些暗紅色的銹跡，在春雨里會不會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