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前的白玉階正在往下淌血。

蕭靈宣提著長劍踏過第九十九級臺階時，鎏金護甲突然崩裂，碎玉濺在繡著金鳳的裙裾上。她望著近在咫尺的龍椅冷笑，二十年前那個雨夜，她也是這般看著母后被白綾絞殺在鳳儀殿。

“殿下！玄武門守軍倒戈！“副將的嘶吼混著鐵器碰撞聲傳來。蕭靈宣猛地轉身，看見宣平侯裴淵的玄甲衛正在割斷她親兵的喉嚨，那些本該在城郊大營的私兵，此刻竟從龍椅后的屏風魚貫而出。

“裴淵——“長劍劃破織金地毯，她突然想起大婚那日合巹酒里的苦味。當時他說是漠北雪蓮的藥性，如今想來，那分明是馴服烈馬的離魂散。

裴淵摘下銀狐面具，露出她從未見過的森冷笑意：“公主可還記得，三年前你親手喂我喝下的墮胎藥？“他指尖撫過劍鋒，在龍紋柱上擦出一道血痕，“裴昭裴枝的母親，可是被你的鴆酒活活燒穿了喉嚨。“

蕭靈宣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終于看清那些私兵鎧甲下的面容——深目高鼻，竟是漠北王庭最精銳的蒼狼騎。先帝賜婚時說的“戍邊質子“，原是早為今日埋下的引線。

“你以為我在替你養私兵？“裴淵將染血的面具擲向蟠龍柱，銅綠與朱漆簌簌而落，“從你逼宮那刻起，這些蒼狼騎便帶著大梁布防圖渡過了黑水河。“

嬰孩啼哭突然刺破血腥。崔嬤嬤抱著蕭綰從偏殿沖出，襁褓上赫然插著支刻有裴氏族徽的弩箭。蕭靈宣的劍比目光更快，裴淵喉間噴出的熱血在龍椅濺出鸞鳥形狀。

“帶綰綰去漠北找格日勒的舊部。“她扯斷頸間金鎖塞進襁褓，鎖芯里藏著的漠北虎符硌疼了指尖。那是十八歲那年，漠北世子格日勒隔著車簾塞給她的定情信物。

崔嬤嬤枯瘦的手突然亮出彎月匕首，刀柄上的狼頭圖騰驚得裴昭連退三步。老婦人撕開左臂衣裳，露出與蕭綰肩頭如出一轍的鸞鳥刺青：“老奴等了二十年，終于等到送王女歸巢。“

震天喊殺聲中，蕭靈宣最后吻了吻女兒眉心的朱砂。當年她在漠北草原產女，接生婆說這是天神賜福的印記。此刻血霧彌漫的太極殿上，那點殷紅像極了她刺穿裴淵心口時濺落的血珠。

“告訴阿勒昆...“她將青銅劍橫在頸前，望著朱雀門騰起的狼煙大笑：“欠格日勒的命，我要用整個大梁來祭！“

三更天的梆子聲驚起寒鴉，掖庭最深處的水井泛著血紅。裴枝提著宮燈站在井欄邊，看著水中倒影被漣漪撕成碎片——就像三日前那個被剁成肉泥的浣衣局宮女，只因說了句“永寧公主的眼皮動了“。

“阿姊何必親自來這腌臜地方？“裴昭的聲音驚得她差點摔了燈。新帝的玄色龍袍還沾著朱雀門的血，腰間卻掛著永寧公主昔日的鸞鳥玉玨。

裴枝用金絲護甲勾起井繩：“那老婦抱著小崽子跳井時，兄長可看清她們的臉了？“井底突然傳來嬰孩啼哭，嚇得侍衛們連退三步。裴昭猛地扯動井繩，拽上來的卻是只脖頸被擰斷的黑貓，貓爪上纏著半截鸞紋襁褓。

此刻真正的蕭綰正在掖庭地窖吞下第三顆易容丹。崔嬤嬤用銀針挑破她眉心血珠，混著朱砂涂滿全身。當藥效如烈火般灼燒五臟時，老婦人突然撕開自己的臉——人皮面具下竟是個眉目深邃的漠北女子。

“記住，你現在是罪奴錦瑟。“阿勒娜將狼頭匕首插進青磚縫隙，地窖轟然洞開暗道。二十年前她扮作醫女潛入大梁，在永寧公主藥中摻入假死草，今夜終于等到漠北鷹笛傳來的暗號。

蕭綰爬出暗道時，正撞見個癡傻少年在御花園撲流螢。他腕間紅繩系著的狼牙，與崔嬤嬤匕首上的圖騰一模一樣。少年突然抓住她肩頭衣裳，癡笑著指向太廟方向：“鳳凰...火里的鳳凰...“

更鼓聲驟急，崔嬤嬤猛地劈暈少年。扯開他衣襟瞬間，兩人同時僵住——少年心口朱砂痣竟與蕭綰的鸞鳥胎記嚴絲合合。

……

掖庭的月光浸在陳年血漬里，蕭綰正用朱砂筆在《河渠志》上勾畫。崔嬤嬤將漠北輿圖鋪在算籌之間，枯指點著黑水河流域：“治國如治水，堵不如疏——公主可知先帝為何寧殺十萬流民也不開官倉？“

“他要讓饑民變成暴民，“蕭綰筆鋒驟停，墨汁在隴西地界暈開血漬般的紅，“再以平叛之名清洗門閥。“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重物墜地聲。她們沖出去時，只見賀蘭錚抱著斷腿的貍貓蜷在桂花樹下，滿地都是被踩碎的螞蟻——那正是蕭綰用飴糖畫的漠北三鎮布防圖。

崔嬤嬤的銀針在少年頸后頓住。月光掠過他敞開的衣襟，心口朱砂痣與蕭綰肩頭胎記同時泛起微光。老婦人突然抓起算盤珠往他嘴里塞：“癡兒可識得這個？“賀蘭錚竟準確撥出七顆珠子，正是漠北王庭今年向大梁進貢的戰馬數。

三更時分，蕭綰被引至掖庭最深處的藏書閣。三百六十盞青銅燈映亮四壁，她驚覺墻上“農桑圖“實為漠北鐵礦分布，“仕女圖“藏著海岸線輿圖。崔嬤嬤掀開地磚，露出永寧公主批注的《鹽鐵論》，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婚書——甲方赫然寫著蕭靈宣與格日勒。

“治國首重錢糧。“崔嬤嬤突然將算盤擲向暗格，機關轉動聲里降下十口樟木箱。掀開的瞬間，蕭綰被陳年銅臭嗆出眼淚——全是永寧公主私鑄的“鸞鳴通寶“，邊緣暗刻的狼頭紋正是漠北王庭印鑒。

五更梆子響時，蕭綰背著藥簍經過御花園。賀蘭錚正在荷塘邊撕花瓣，嘴里嘟囔著“三路運糧七路疑兵“。她瞳孔驟縮——這正是昨夜《漕運策》中她批注的戰術。少年突然撲來，沾滿泥巴的手在她袖口畫出歪扭的狼頭，與樟木箱上的紋樣分毫不差。

臘月的井水泛著鐵銹味，混著掌心開裂的血絲，在粗麻衣料上洇出淡紅的紋路。十五歲的浣衣婢蜷在青石階角落，肩頭被夢魘里的火舌舔得發燙——那場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連掖庭最深處的枯井都能望見朱雀門里沖天的紅光。

“啞女又發癔癥了！“

尖細的哄笑刺破晨霧，三四個粗使宮女圍上來，為首的抬腳碾住她浸腫的手指。蕭綰垂著頭，任由結痂的鬢發散落，喉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這是崔嬤嬤教她的保命符：真正的啞巴被踩斷指骨時，連慘叫都是無聲的。

子時的梆子聲悶在雪里，崔嬤嬤的羊皮燈籠掠過西墻狗洞。

老宮人褪下掖庭令制式的灰鼠皮襖，露出內里漿洗發白的襦裙——這是前朝尚宮局獨有的靛青纏枝紋。她蹲身扒開凍土，三指寬的銅匣露出邊角，匣面密布著被沙礫磨蝕的狼首浮雕。

“漠北的星子可還亮？“暗處傳來崔嬤嬤裹著風雪的突厥官話。

崔嬤嬤指尖撫過銅匣縫隙滲出的血砂，這是穿越玉門關必經的黑風暴痕跡。她將早就備好的桑皮紙卷塞進匣中，紙卷里裹著一綹用火漆封存的烏發——那是昨夜替蕭綰篦頭時悄悄藏起的。

“告訴賀蘭部的鷹，鸞鳥羽翼已豐。“

“都滾去曬布！“

藤條抽裂空氣的聲響驚散人群，崔嬤嬤佝僂的影子籠住她。老宮人布滿凍瘡的手攥著一瓶金瘡藥，瓷瓶底隱約可見半枚朱砂拓印的狼首——昨夜銅匣里的血砂正黏在她指甲縫里。

蕭綰瞳孔微縮。

十年來，這曾為前朝尚宮的老婦只會從御藥房偷最劣等的藥渣，如今掌心躺著的卻是漠北皇庭御用的“雪蟾膠“。藥瓶內側還沾著半片金箔，上面壓印的篦麻紋路，分明是河西走廊商隊通關文牘的暗記。

“北邊來的駝隊今早入了朱雀門。“崔嬤嬤突然蹲下身，枯枝般的手指劃過她鎖骨，那里覆著層青灰色的膏藥，遮掩住皮膚下振翅欲飛的赤鸞。老人袖口飄出絲縷陌生的香料味，像是大漠胡楊樹脂混著沙棘果的澀，“洗衣時領口要束緊，尤其……莫讓羽林衛瞧見水漬。“

冷水漫過搓衣板上的纏枝蓮紋，蕭綰盯著自己倒映在銅盆里的臉。倒影中崔嬤嬤正用火鉗撥弄炭盆，幾點未燃盡的紙灰隨火星騰起，隱約可見半枚狼首圖騰的殘痕。

西廊忽然傳來馬蹄鐵叩擊青磚的脆響。

一隊黑翎羽衛踏著殘雪穿過掖庭，玄甲上凝結的冰碴隨步伐簌簌而落。蕭綰將凍僵的手藏進袖籠，目光掠過羽林郎腰間的錯金令牌——本該鑄著“承天“二字的位置，赫然是突厥狼圖騰。最末那位年輕衛尉的革靴上，正粘著幾粒熟悉的黃褐色砂礫，與今晨她在崔嬤嬤裙裾邊瞥見的一模一樣。

蕭綰的心跳陡然加快，指尖在袖籠中微微顫抖。她低下頭，裝作專心搓洗衣物的模樣，眼角余光卻緊緊追隨著那隊黑翎羽衛。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靴底踏在青磚上的聲音仿佛敲擊在她的心頭。每一道目光掃過，都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崔嬤嬤依舊在炭盆旁撥弄著火星，仿佛對周圍的動靜渾然不覺。然而，蕭綰注意到，老人的手指在火鉗上微微收緊，指節泛白，顯然也在警惕著這些不速之客。

黑翎羽衛在浣衣局前停下，為首的衛尉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四周。他的視線在蕭綰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仿佛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浣衣婢。蕭綰屏住呼吸，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搜。”衛尉冷冷地吐出一個字，身后的羽林衛立刻分散開來，開始在浣衣局的各個角落搜查。他們的動作迅速而粗暴，翻動著堆放的衣物，踢開角落的木桶，甚至連炭盆中的灰燼也被他們用刀尖挑開。

蕭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崔嬤嬤昨夜埋下的銅匣就在不遠處的廢倉中，若是被這些羽林衛發現，后果不堪設想。她下意識地看向崔嬤嬤，卻發現老人依舊神色如常，只是手中的火鉗微微顫抖了一下。

“大人，這里什么都沒有。”一名羽林衛走到衛尉身邊，低聲稟報。

衛尉皺了皺眉，目光再次掃過浣衣局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停留在蕭綰身上。他邁步向她走來，靴底踏在青磚上的聲音仿佛踩在她的心上。

“抬起頭來。”衛尉的聲音冰冷而威嚴。

蕭綰緩緩抬起頭，目光低垂，不敢與他對視。她的手指緊緊攥住袖籠中的衣料，指節發白。衛尉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

“你叫什么名字？”衛尉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審視。

蕭綰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幾聲含糊的嗚咽，仿佛真的啞了一般。她的眼神中透出幾分惶恐和無助，仿佛一個被嚇壞的浣衣婢。

衛尉皺了皺眉，松開了手。他顯然對這樣一個啞女失去了興趣，轉身揮了揮手：“走。”

黑翎羽衛們迅速集結，踏著殘雪離開了浣衣局。蕭綰松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她低下頭，繼續搓洗衣物，手指卻依舊微微顫抖。

崔嬤嬤緩緩站起身，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道：“做得很好。”

蕭綰沒有抬頭，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她的目光落在銅盆中的倒影上，水波蕩漾間，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鎖骨下那振翅欲飛的赤鸞。她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與這圖騰緊緊相連，而崔嬤嬤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在這亂世中活下去。

“北邊的駝隊已經入城，”崔嬤嬤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時機快到了。”

蕭綰的手指在冷水中微微收緊，指尖的凍瘡傳來一陣刺痛。她知道，崔嬤嬤口中的“時機”意味著什么。那不僅僅是一場逃亡，更是一場關乎生死的博弈。

“記住，”崔嬤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的赤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