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聲從頂樓墜落時,依絆絆正在天臺曬陳皮。暮春的風裹著消毒水味,晾衣繩上掛著的校服像褪色的旗幟。她踮腳把竹匾往鐵網外推了推,聽見琴鍵在某個高音處突然斷裂——像玻璃杯摔在瓷磚上的脆響。
“小川!“藥杵從指間滑落,在水泥地上滾出暗褐色的軌跡。依絆絆撞開安全門沖下樓梯,撞進柳一面懷里。他抱著琴譜站在陰影里,白襯衫領口別著銀色五線譜領針,薄荷氣息混著松木香撲了她滿臉。
“三層。“他說。
依絆絆的帆布鞋在臺階上打滑。柳一面伸手托住她手肘,掌心的溫度透過毛衣滲進來。三樓走廊盡頭的音樂教室門虛掩著,夕陽從百葉窗縫隙里淌進來,在依小川蒼白的臉上劃出血色條紋。
“低壓鈉燈的實驗...“弟弟蜷縮在三角鋼琴下,眼鏡歪在鼻梁上,手里還攥著物理筆記,“數據異常...要重測...“他的校服領口沾著嘔吐物,呼吸聲像漏氣的風箱。
柳一面已經蹲下身。他解開小川的領扣,手指按在頸動脈處:“瞳孔擴散,體溫39.6℃。“說話方式像在讀實驗報告,可額頭分明滲著汗。依絆絆看見他腕表鏡面映出自己的臉,扭曲得像個陌生人。
救護車鳴笛劃破黃昏時,依絆絆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柳一面脫下校服外套裹住小川,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她突然發現他鎖骨處有道淡粉疤痕,形狀像折斷的琴弦。
“抓住這個。“柳一面把領帶塞進她手里。真絲布料浸了冷汗,繡著暗紋的字母“L“硌著指腹。依絆絆數著呼吸,聽見自己問:“為什么幫我?“
擔架床的輪子碾過走廊瓷磚。柳一面按著輸液袋,白襯衫袖口染上碘酒痕跡。“三十二天前,“他說,“你在生物室替流浪貓包扎。“風掀起窗簾,她看見他睫毛在顫動,像被雨淋濕的蝶。
急診室的熒光燈管嗡嗡作響。依絆絆盯著繳費單上的數字,藥房窗口排隊的隊伍長得望不見頭。消毒水味里突然混進法式面包的香氣,柳一面將牛皮紙袋放在她膝頭。
“葡萄糖。“他指尖還沾著琴譜的油墨,“小川的血檢報告出來了。“診斷書上的專業術語在眼前晃動,“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幾個字像釘子扎進視網膜。
依絆絆數著地磚裂縫里的黑點。第十二塊時,柳一面突然握住她發抖的手,把鋼筆塞進她指間:“需要監護人簽字。“他的體溫順著金屬筆桿流過來,筆帽上刻著德文花體——和傘內襯的繡字一模一樣。
“晨星...“她無意識呢喃。
柳一面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遠處傳來《月光奏鳴曲》的鋼琴鈴聲,是他的手機在響。依絆絆看見來電顯示是德文名字“Lydia“,頭像照片里的女人在彈琴,眉眼與他如出一轍。
父親趕到時摔碎了中藥罐。依絆絆蹲在地上撿瓷片,枸杞和黃芪粘在指間,像干涸的血。柳一面默默遞來紗布,她才發現掌心被劃破了。血珠滲進紗布經緯,開出一朵小小的梅花。
“柳同學...“父親佝僂著背欲言又止,手指神經質地揪著病號服口袋。依絆絆知道那里裝著電費催繳單,皺得如同他布滿褐斑的臉。
“已預存十萬押金。“柳一面在繳費單上簽字,字跡遒勁得不像十七歲少年。依絆絆猛地抬頭,看見他耳后那道疤在冷光下泛青。繳費窗口的擴音器突然響起:“依小川家屬,配型檢測需要直系親屬血液樣本。“
弟弟的病房在十七樓。依絆絆貼著玻璃看那些精密儀器,輸液管像透明的藤蔓纏繞著少年細瘦的手腕。柳一面站在兩步之外,白熾燈在他鏡片上投下冷斑。
“骨髓移植成功率68%。“他翻著病歷,“需要適配的HLA分型。“
依絆絆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想起母親下葬那天也是這樣的陰天,小川攥著她的小指問星星去哪了。此刻窗外夜色如墨,柳一面腕表的熒光指針指向十一點,秒針走動聲與監測儀滴滴聲重疊。
“這個。“柳一面忽然指向她頸間。褪色的紅繩系著半枚玉墜,是母親臨終前從手腕褪下來的。“可能影響配型成功率。“他說得克制,可指尖在輕微顫抖。
依絆絆猛地后退,玉墜撞在鎖骨上生疼。消毒水味突然變得濃烈,她看見柳一面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松了線頭,銀色的,像道未愈合的傷口。
“你究竟...“質問被夜班護士的腳步聲碾碎。柳一面轉身時,依絆絆瞥見他后頸的醫用膠布——新鮮的,邊緣還沾著碘酒。記憶突然閃回繳費單簽名時他挽袖子的動作,針孔在肘窩若隱若現。
雨又下了起來。柳一面撐開那把深藍雨傘,傘柄殘留著醫院走廊的涼意。“晨星是母親臨終前改的。“他突然說,雨點砸在傘面像密集的鼓點,“她血癌去世時,柏林正在下初雪。“
依絆絆的帆布鞋踩碎水洼里的月光。她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被柳一面的影子覆蓋,他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小川的琴譜里夾著你的藥方。“
十字路口的紅燈亮得刺眼。依絆絆摸到口袋里的繳費收據,柳一面的簽名力透紙背。她想起他腕表的價格,想起病房單日費用相當于自己三個月生活費。梧桐葉粘在傘骨上,像誰顫抖的眼睫。
“會還你。“她說。
柳一面停下腳步。傘檐的水簾將他們困在方寸之地,他的呼吸拂動她劉海:“二十三年零七個月。“表盤熒光照亮他眼底血絲,“這是我母親等適配骨髓的時間。“
便利店自動門開合的叮咚聲劃破雨夜。依絆絆看著柳一面買關東煮的背影,熱氣在他鏡片上蒙了層霧。他端著紙杯回來時,蟹棒壓在她的香菇串上:“補充蛋白質。“
暖意順著竹簽爬上來。依絆絆咬破魚丸時,聽見他說:“我在找HLA匹配者。“熱湯嗆進氣管,她劇烈咳嗽。柳一面輕拍她后背,掌心溫度透過毛衣灼燒皮膚。
“全相合概率只有十萬分之...“他頓住,掏出手帕擦她濺到湯漬的袖口。淺灰格紋帕角繡著德文“Hoffnung“,依絆絆在德語詞典里見過這個詞——希望。
到家時已近午夜。父親在藤椅里昏睡,電視機閃著雪花點。依絆絆摸到廚房熬藥,砂鍋沿的裂縫滲出黑褐色汁液。柳一面發來CT報告時,她正把當歸片擺成星座形狀。
「小川的PET-CT影像」——圖片加載出來的瞬間,手機摔進藥渣里。那些光斑像星群在腹腔閃爍,美得殘酷。依絆絆用發抖的手指放大圖片,看見角落標注的拍攝時間:22:17,正是柳一面在便利店說“希望“的時刻。
晨光初現時,依絆絆在弟弟書包里發現琴譜。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被鉛筆修改了和弦,空白處畫著基因雙螺旋結構。最新一頁夾著柳一面的理化筆記,頁腳折痕處寫著小小的算式:143+68=211。
玄關傳來敲門聲。柳一面站在逆光里,白襯衫領口別著新的五線譜領針。他遞來保溫桶,當歸雞湯的香氣混著藥香在晨霧中纏繞:“需要體重達到45公斤才能做供體。“
依絆絆的眼淚突然砸在琴譜上。墨跡暈開的瞬間,柳一面的手指撫過她發頂,觸感像那個雨夜傘柄上的余溫。遠處傳來早班電車的轟鳴,驚飛了晾衣繩上棲息的麻雀。它們撲棱棱飛向泛起魚肚白的天際,羽翼間漏下的光斑落在柳一面睫毛上,像撒了一把星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