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他又來了！”一臉惶恐的李迒推門而入。
易安從床上掙扎坐起，手臂用力一撐，疼得她倒吸了口氣。一側(cè)目，她厭惡的目光穿門出戶落在了那人頭上。
“真是陰魂不散。”
“我知道你在里面呢，開門，快開門！”砰砰砸門聲混著吼叫聲響徹整條街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姐姐，他日日這么來鬧，坊間都傳出難聽的話了。”李迒愁容滿面，聽著聲勢愈壯的砸門聲，不安地回頭張望，“橫人耍起無賴，這可如何招架！”
屋頂震得簌簌落下灰來，易安微微闔上眼，袖下的手慢慢攥成了拳頭。
“綦大人那里若是再沒查出他什么來……”沉吟片刻，她決然道：“實在無路伸冤，我便去敲登聞鼓！”
“姐姐……”李迒欲言又止，面色凝重地看向易安，“就算申了冤，鹽絮家風(fēng)的好聲譽(yù)可就……”
他話未說完，就聽外面人粗聲粗氣地吼道：“李易安，你以為縮在里面，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哼，再不出來，就等著吃官司，身敗名裂吧。”
踢門聲“砰”地一響后，戶外陡然安靜了下來，可屋里的李迒卻更加惴惴不安了。
“我還沒興訟，他倒先反咬一口，既然如此，那就對簿公堂。”這些年歷經(jīng)無數(shù)風(fēng)波，對于浮名易安已是看淡。
那個曾經(jīng)風(fēng)華絕代的姐姐如今形銷骨立、遍體鱗傷，看得李迒滿心作痛，一雙眼涌出淚來。
“都怪我，輕信了他如簧之舌……我就不該……就不該……”話到嘴邊，卻哽在喉嚨里，難受的他只能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頭。
“世事難料，人心難測。”易安暗嘆一息，安慰道：“姐姐不怪你，家里燒成那樣，我又一病不起，勢急心慌，難免思慮不周。”
不欲弟弟瞧見自己婆娑的淚眼，易安轉(zhuǎn)過了頭去，簡易妝臺上布滿灰塵的銅鏡里照出她的形容，不經(jīng)意地一瞥，竟被鏡中人驚住——幾夜間頭發(fā)全白了。
喟然一嘆，她收回了目光，深看李迒，眼里卻透著股堅毅。“是禍躲不過，越是緊要關(guān)頭，越要冷靜，你去綦大人那里問問，是否查到了他什么。”
“對，對，我這就去問問。”李迒振作起來，忙出了門。
內(nèi)室的門一關(guān)，屋里更覺幽幽暗暗。她緩緩轉(zhuǎn)首，眼望窗外，天邊厚厚的陰云遮擋著日暉，悶雷隆隆滾過，卻是又要下場秋雨了。
她忍住手臂酸疼，關(guān)上了沉重的木窗。看著手腕上一圈淤青，無盡恨意又涌上了心頭，那日一幕幕在她腦海中一幀幀地掠過。
……
“放你娘的屁！”張汝舟聽她理論，破口大罵，“你弟弟欠著我的錢，你空手入我門，吃我的，住我的，也配跟老子講體面，兩個白眼狼，便是掉光了毛的癩皮狗都比你們有體面！”
一股酒氣噴在臉上，她險些背過了氣。緩過氣來，她啞聲道：“我病中不知舍弟是如何與你簽的租賃契約，賃金拖欠多少，今日一并結(jié)清，從今往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哈哈哈……”張汝舟一陣狂笑，“你當(dāng)我這里是安濟(jì)坊嗎？想來就來，想走便走？”
易安眉頭一蹙，“我與你無任何關(guān)系，你憑什么限制我去留？”
“你搬進(jìn)來的那日，李迒就已答應(yīng)將你許給我了。想走？哼，拿來嫁妝再議！”說著，他擋住了易安的去路。
易安嫌惡地瞅他一眼，冷笑出聲。“李迒再糊涂，也不會將我配與你這市儈下才。”
一聽這話，張汝舟惱羞成怒，生鐵似的手死死扣住了她左手腕，發(fā)了狠地將她往屋里拖拽。
她用力甩胳膊，拼命掙脫他鬼爪，卻聽“咯嘣”一聲，肩膀脫了臼，一陣劇痛襲來，疼得她幾乎暈了過去。
“哼，又不是鮮甜水嫩的小娘子，擺什么清高的臭架子。”張汝舟臉上橫肉一扯，笑得陰仄仄，“老子今日倒要看看，你那牝戶是金鑲的，還是玉砌的。”
污言穢語聽得易安氣血翻涌，渾身發(fā)抖，彼一霎那，她只想與這禽獸玉石俱焚。
嵬峨鬼影撲過來的瞬間，她抬手飛快拔下簪子，朝他臉上狠狠劃了過去。
“啊！”張汝舟飆出一聲慘叫。
捂著劃傷的臉，他嗷嗚片刻，揚手劈來一記掌摑，隨后，一通拳腳相加報復(fù)在了她全身各處。
“臭娘們，反了天了！”如同發(fā)了瘋的野獸，張汝舟一邊嘶吼一邊施暴。“老虔婆骨頭沒四兩，丟給狗都嫌！白吃白住，還來挑我的錯……”
一拳一腳落下來，她心里憎恨疊加起來，直捅到了天際。
他覬覦的果然是身外之物！
撕破臉皮果然是禽獸不如！
禽獸不如！
禽獸不如！
聲嘶力竭的怒罵，換來了更加兇狠的拳腳，眼前金星一閃，她被張汝舟一拳砸暈了過去。
無邊無垠的黑暗里，三魂悠悠，七魄蕩蕩，不知沒入了哪一朝，哪一代……
似歷經(jīng)了幾世的磨難，眼里終于透進(jìn)一線光來，麻木的身體漸漸有了知覺，可抽筋斷骨般的疼痛也隨之襲來。
“呼嚕~呼嚕~”斗室里鼾聲如雷。
只看了一眼，她便別過了頭去。這人，她厭憎到了骨子里，多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就算死也不能與這禽獸共處一室！”她拖著散了架的身體挨著墻，蹣跚著摸到了門扉。
還好，這廝今日忘了內(nèi)鎖門。
剛抽出門閂，背后忽聞一聲悶哼，頓了一瞬，她義無反顧地推開了門。
一腳邁出來——重立人間！
……
能夠及時看清他真面目，多虧了那張包藥的桑皮紙。她從枕下摸出紙來，又將上面的字端詳了半天。
“川芎非川草，徐長卿非徐卿，此二味切勿用作君藥！需當(dāng)歸，熟地，并棗。”
這幾句看似與普通藥方無異，實則矛盾重重，處處透著怪異。
這幾年戰(zhàn)火紛飛，交通不暢，蜀地川芎稀缺得很，都漲到一兩川芎一兩金了，徐長卿也是一株難求。這兩味藥她沒奢求，為何要多此一舉地說明呢？
‘切勿用作君藥’，這一句更是奇怪，藥里根本沒有川芎和徐長卿，何來用作君藥一說？
‘需當(dāng)歸，熟地，并棗。’當(dāng)歸與熟地是最佳搭配，可是，這幾個詞搭配起來卻是另一番意思！
莫說猜字解語，就是詩詞文章她也能作出驚人句來。這種不消多思的拆字游戲，當(dāng)日拆開藥包時，她就已察出了字里行間的意有所指。
‘川芎非川草’不正是——去“川”，去“草”，“弓”字嗎！
‘徐長卿非徐卿’不正是——去“徐”，去“卿”，“長”字嗎！
‘兩味藥’不正是——弓加長，“張”字嗎！
‘非君藥’不正是——非君子之意嗎！
‘需當(dāng)歸，熟地，并棗’就是說——需盡早回到熟悉之地！
一直以來都是女使巧蕙在抓藥，搬進(jìn)那廝家里不久，巧蕙便染了病，不愿成她累贅，留下一封信后去了庵里。當(dāng)時她病骨支離，無力外出去尋巧蕙。萬般無奈時那廝攬下了抓藥的事，還請了大夫，起初她只道是那廝出于一片善心，現(xiàn)在回想，這里面盡是算計！
連月追隨行朝，水陸兼程，長途跋涉，她身體已是孱弱不堪，味覺也早就變得遲鈍，萬般滋味入她口中皆是一種澀味。可當(dāng)她打起精神，憑著多年對藥理的研究，還是品出了藜蘆的辛味。
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幾番斟酌后她試探著一激，匹夫一怒，果然原形畢露。
幽暗的屋里，她緩緩踱著步，心里反復(fù)思量：
紙上字是誰人所寫？
是藥房的人還是與那廝交惡的人？
這神秘人這般隱晦地告知，又是出于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