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極力按捺盈胸的怒意，緩著聲道：“租賃文書是舍弟與張汝舟簽訂的，支付租金也是經由舍弟之手，具體詳情，還請傳喚舍弟來當庭對質。”

大約半炷香后，剛從綦大人那里回家的李迒就被傳喚來。

她本以為李迒能夠直氣壯地陳詞抗辯，然而，看到他唯唯諾諾狀，心中不禁一沉。

李迒雙唇翕動了半晌，磕磕巴巴道：“當日……我是要與……張某簽訂……契約的，可他說……他說……馬上就要從池州審計司調到臨安審計司，若只租廂房，只能……只能與家姐同住一宅邸，這……孤男寡女……當時我也覺著不妥，可他說……有續弦之意，家姐那時病得神志不清，我……張某信誓旦旦說可以照顧家姐，我就……”

話到此處，李迒舌頭似打了結。

提刑官“哦~”地拉長了調子，慢聲慢氣道：“就是說，你與張汝舟就嫁娶一事已有過商定，張汝舟要續弦，定是打消了租房的原意，你自然也沒支付過賃金，是吧。”

沉默有時，李迒才低低道：“是。”

提刑官忽地抬高了聲音，“如此看來，張李二人確有婚約。”

“什么婚約？誰和誰的婚約？”易安肺腑疼得像要炸開，她用力按壓著太陽穴，試圖穩住搖搖欲墜的意識，可眼前景象越來越模糊，臉上血色正一點點地褪去……

幾近暈倒之際，聽李迒急聲道：“我確與張某議過婚，但家姐的婚姻大事，我不敢擅自做主，只說待她清醒后由她自主決定。”

提刑官重重咳了一聲，“李迒，你是刪定郎，不會不知供詞虛假是重罪，至少徒三年吧。”

李迒頓了片刻，抬頭堅定道：“下官所言，句句屬實，還望大人明鑒。”

提刑官瞇著眼看向李迒，拿起婚契一抖，“李迒，你看好了，這上面可是有你的簽字。”

李迒驚得打了個趔趄，定了定腳跟，他忙擺手道：“不，不，我從未見過那張婚契，更不可能在上里簽字。”

易安高高吊起的心慢慢放了下來，向弟弟投去了道贊許的目光。

李迒胸中一定，忽地想起一事來，“對了，家姐入住前，我曾與張某簽過一份租賃文書。”

張汝舟急得跳腳，“胡扯！我什么時候跟你……”眼神晃了晃，他忽然一拍腦袋，“誒呦，差點忘了，不過，那紙契書，我不是次日就當著你的面給撕了嘛。”

提刑官瞄了張汝舟一眼，捋著胡須道：“簽了即廢，等同沒簽，你兩家議親可是鐵定事實，李氏又住進了張家，嗯……本官希望你們能夠好聚好合。”

“萬萬不可！”

聽李迒先于她嚴詞拒絕，易安稍稍安下心來。

“張某人將家姐毆打致傷，我絕不能夠讓她再入火坑。這是其一，其二……”李迒兩眼緊緊盯著張汝舟問，“你確定撕了那張契書嗎？”

張汝舟脖子一梗，十分篤定道是。

李迒微不可察地嗤笑一聲，扭頭向提刑官抱拳道：“大人，張汝舟此人十言九妄，那處宅院非他所有，他只是典了房，根本無權與我簽訂租賃文書。”

張汝舟神色忽然慌張起來，閃爍其詞道：“那個……契本撕了作廢了，我又沒拿著契約要你分文。”

頓了片刻，他色厲內荏地揚起了聲音，“你抓著這個不放，是何居心？”

“與你簽了契約后，我才得知那處宅院的主家另有其人。翌日，我去找你時……”李迒冷哼一聲，“你卻說有續弦之意。當時家姐病危，見你說得懇切，我一時心軟，便沒有與你計較。”

“對嘛，何必斤斤計較，夫妻哪有隔夜仇的，都是吵吵和和過一輩子。”提刑官慢條斯理地和稀泥，“李氏也非青春年少了，人生還剩幾何，要懂得惜時惜緣，若今日不能庭上和解，傳出去未免晚節不保。”

言罷，他端起小吏奉的茶，潤了潤口，放下茶盞，正想接受拜謝時，卻聽易安平靜地道出了一語。“大人，民婦實難與欺君罔上之人共處。”

輕輕一語，卻激起了千重浪。

李迒繃緊了臉，“姐姐！”

提刑官一臉訝然，“這話何意？”

張汝舟氣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盡忠職守，何來欺君罔上？倒是你，哼，國朝嚴禁民間蓄銅器，若犯銅禁七斤以上者，處極刑，李易安，你那些私藏的銅器，恐怕不止七斤吧？”

“這正是他所圖的。”易安心中腹誹，眼中鄙夷藏不住。

“建炎三年家中所有銅器俱已呈獻外廷，并修書一封寄往剡縣，此事有稽可查。”

張汝舟似被雷劈中了樣，瞪著一雙吃驚的眼，不敢置信地看過來。

他還沒來得及收起三分驚詫，易安幽冷的聲音再度響起，仿佛又一道驚雷劈入他腦中。

“民婦家中一無銅器，二無銷金，上可對蒼天，下敢問黃泉，可你呢，妄增舉數，欺瞞朝廷，其罪昭昭！”

轉向提刑官，她忙補了句，“大人不妨查一查，張某人是否還有其他敗法亂紀之事。”

這一句，聽得張汝舟神色遽變，脖上青筋一根根地暴起，仿佛一條條蚯蚓在皮下蠕動。

忽然他像瘋魔了一般沖向易安，掄起拳頭，奪命一擊。

易安身子一偏，堪堪躲過他這一拳，可那廝又揮起了左拳。

“叫你胡吣，砸爛你個臭嘴！”

兇狠的拳頭暴擊在她面頰上，眼前一黑，她身體如斷了線的風箏般不受控制地栽倒了下去。

恍惚中，她聽到李迒的怒喊，提刑官的呵斥，周圍人的驚叫，各種嘈雜聲在她意識里漸消漸遠漸模糊，終于在她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寂寂無聲了。

失去意識前，她還在想，“這廝沉不住氣，狗急跳墻了，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