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清照猶覺渾身酸軟，昨夜黑甜鄉里一望空空，記憶遙不可及，伸了個懶腰正下床時，巧蕙掀簾進來，見清照睡眼迷蒙，雙頰泛著紅暈，蓬頭散發的模樣倒有幾點幼拙可愛的勁兒。笑道：“姑娘正長身體呢，貪睡情有可原！”
清照側頭望向西窗，朝曦灌進來，明晃晃的耀著，外頭已是日上三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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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巷的趙府上空霽日高懸。
日光映在一個挺拔的身條上，青年手擎著一物，繃直了脊背，就著光影審視著手中冰冷的古器，他一雙鳳目里卻閃出溫暖，清俊面龐流轉著光華，蕭蕭肅肅當庭而立，身后的廣亮朱門與之相較倒似差了三分氣度。
一廝兒匆匆穿過廊廡，喊道：“公子，相府的人剛剛送來了帖子。”
青年神色沉然，瞥了眼廝兒手中帖子，道：“你快去，追上送帖的人，就說我身體有恙，今日不便赴邀。”
“晚了。”廝兒抓著后腦勺道：“方才老爺讓小的給您帶話，意思是讓您去呢。”
“老爺下朝了？”
聽小廝道是，他悻悻然接過了帖子。
趙家三公子，名明誠，字德甫。自少小就對銘文碑帖如癡如醉，平時只一心搜求文物拓片，其余諸事鮮少有他感興趣的。
剛剛下朝的趙挺之端坐在太師椅上，紫色朝服未及更換，給這家里憑添了幾分肅穆之氣。
趙明誠上前一揖，“父親辛苦了。”
趙挺之看著幺子，眼中閃過一絲溫然。“怎么還沒去？”
趙明誠想了想，道：“此等聚會不過飲酒作樂，實無多大意義。”
“在你眼里何為意義啊！？”趙挺之將臉一沉，顧眄有威地瞪向兒子，“不謀仕途，等著蔭補呢？資蔭入仕的就是上不了正席的“蒸饃餅夾”，誰拿正眼瞧！”
“章相四子如今皆舉進士，瞧瞧人家，不屑于祖蔭虛銜，專心科舉，這才是男兒正途！考得功名，受恩蔭是一重，無科舉唱第，受推恩又是另一重意思。”趙挺之怨氣滿腹地瞧著幺子越說越激動。長子、次子已是成器，就只有這幺子還不成氣候。
“官場里有起有落，今日為宰，明日白身也是尋常事。難不成你指望老子能罩你一輩子。自己的前途要自己去掙，不求你能光耀門楣，但求你能自立自強！”
早起上朝，趙挺之此刻身心俱乏，也懶得說教了，只作結語點撥道：“與其囿于你那些不正經的嗜好，不如去結交一些有識青年，他日官場上也好有個應酬。”
怕父親言及收藏一事來，趙明誠忙恭順道：“不諳父親深意，是兒子想左了，我這就去赴邀。”
見兒子順從，趙挺之滿意地頷首道：“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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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樓雅間里一群公子已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櫻唇蠻腰的歌妓抱著琵琶輕攏慢捻，嬌音軟語地唱著膩柳詞。
趙明誠興味索然地坐在席間。他對面的蔡攸（蔡京長子）屁顛奉承樣兒晃眼得不行。這廝身上沒有半分功名，卻是歡場中的狀元翹楚。今日也不例外，奉承完章援，就與那唱曲兒的歌妓眉來眼去打得火熱。
趙明誠暗暗發著牢騷，“這都一下午了，何時才能散席呀。”
他掐掐眉心，放下手時卻見章援向他淡淡一笑，今日他襲了件螺青廣袖長袍，越發顯得俊美無儔。這章援是宰相章惇的季子，行事作風有些張狂，不過他也確實有炫耀的資本。
“人家老子是當朝宰相，自己又蟾宮折桂，生得一表好人物，簡直是家家長輩口中的芝范。今日他做東不知是要唱春風得意還是洞房花燭。”
想起出門前老爺子的那番話，趙明誠心里有種莫名的壓抑。
席間無一人能與他言語投契，趙明誠越發覺得乏味無比，索性放眼窗外，神游太虛。
樓外，霞色殊美，斜陽將相國寺頂鍍上一層鎏金。他掐指一算，今日剛好是萬姓交易開市日，他唇角無聲地揚了起來。
身旁的張公子見他莫名一笑，便也循視過去，外面只有溶溶彩云，實在不值一樂，不禁疑道：“趙公子看何物這般歡喜？”
趙明誠隨口道：“金碧輝映，云霞失容！”
“云霞失容”這后一句不巧偏巧地飄入了高堯卿的（高俅螟蛉子）耳中，他沒正行地躥起來大聲問道：“哪里有這等美嬌娘？”
這一聲高喊讓雅間的氣氛驟然變得凝滯。
“何人在此放肆！”一聲責問泠然從章援口中道出來。
蔡攸忙陪笑道：“他呀，是端王府高小史的養子。”
章援冷哼一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蹴鞠潑才的犬子啊！”
蔡攸見章援不悅，忙給高堯卿遞了個眼色。
高堯卿得了示意，灰溜溜地離了席。
見高堯卿抬屁股走人了，蔡攸轉顧章援賠笑道：“章公子，息怒！我把他叫來也是想為咱們添些樂子，聽說他老子乖巧善佞，精通各種玩技，料想這廝也會它一兩手……”
章援漫不經心地聽著，雙唇緊閉，不屑如故。
“站住！”
高堯卿剛出雅間就被人喝住。
趙明誠循聲望去，只見發話人身著絲質春衫，估摸年紀是而立之年。
此人何人？趙明誠正納罕，身側的劉公子就貼過來，耳語道：“此人是向子莘，向太后的侄子，樞密使曾布之婿。”
“明誠孤陋寡聞，今日幸虧與公子鄰座。”
趙明誠自謙一語，那劉公子聽了，竟有了消息靈通的優越感，更是將他所知的秘辛向明誠低低道來。
“聽說這向子莘與端王的關系十分親厚，端王時常進宮到太后處盡孝，甚得向太后的歡心，太后雖地位尊崇卻無親子，所以待端王格外的親。”
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這向某人既是端王親近之人，怕是不會善罷甘休。趙明誠身在此間便也湊了回熱鬧，將目光投向了雅間門處。
向子莘立在門前，冷冷掃過雅間眾人。將臉一側，向高堯卿道：“高堯卿，召之即來，呼之即去，可是會丟了端王的臉面。”
高堯卿一聽連忙朝向子莘躬身一揖，訕訕地回雅間入了座。
“杠上了。”劉公子挨近他低低道。
雅間里一片寂靜。
“嘩啦”章援一甩手中折扇，悠悠然搖了兩下，面帶譏笑道：“高堯卿，這么愿意與我等同席，不妨填一闕詞來，對酒當歌，祝個酒興豈不好？”
“嗖啦”扇面一收，章援悠悠執起壺來倒了盞酒，用扇柄推至高堯卿面前，斜睨著他，“聽聞端王府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想必你也耳濡目染，當不會掃了大家的雅興。”
高堯卿屁股像扎了釘子似的倏然抬起來。
門口，向子莘冷哼一聲，撣了撣并無落灰的衣袖，漫聲道：“他曹孟德對酒當歌，自比周公求賢，可人家求的不是寫小詩的人才，更不是怙勢弄權的人臣。”
說著，他轉目瞪向高堯卿，聲沉如鐵道：“高堯卿，端王準你來赴宴，可不是讓你來供人取樂的。”
高堯卿一屁股又貼在了座上。
章援輕輕挑起一邊嘴角，“周公輔成王，乃周朝幸事。曹操挾天子，乃曹魏幸事。”他忽然抱拳朝上一擎，“今上睿哲而富于春秋，這才是我大宋的幸事。”
放下雙臂，他向高堯卿玩味一笑，“高堯卿，你可曾聽聞前不久吏部的方澤因私自拜見后族而獲罪一事？諸藝無不精擅的端王殿下，派你來關懷朝臣子弟，實在讓我等受寵若驚，不過，這萬一落了言官的口實，你說該當是誰的罪過呀？”
高堯卿面如土色，站，如芒在背；坐，如落針氈，只得兩股戰戰維持著半蹲姿態。
他頭頂上，章援與向子莘的四目宛若刀刃交鋒，火花四濺。
角逐，充斥席間。
時間一瞬瞬地滑過，雅間的對抗還分不出伯仲。
諸人生怕引火燒到自身，皆都斂聲屏氣，不發一言。
忽然，窗外聲響震得天崩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