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蕓兒,少儀的心揪了起來,面色不覺沉然。
“姑娘是太過好性了……”月奴憤憤不平道:“那丫頭何時認(rèn)認(rèn)真真的做過一件針線活兒,都是搶姑娘做好的拿去顯擺。往年催你繡個香囊、荷包什么的,熬個一二宿倒也累不垮,如今蹬鼻子上臉,欺人太甚!這又來攛掇你做宮靴,姑娘有多少天是二更時才睡下的,瞧瞧你那手,為鈉鞋底都勒成什么樣了。”
少儀垂下眼簾,嘆了口氣,“她也不過是為博爹爹一個笑臉。”
月奴嗤之以鼻,“哼,若是單純?yōu)椴├蠣斠恍Γ臅f三道四。外頭賣的宮靴巧樣又新,做工也好,六娘子為啥不去買現(xiàn)成的,使喚你辛苦勞作,她等著坐享其成,這心腸也忒不地道。”
“今日我就告到主母跟前去。”月奴左思右想捺不住氣涌,發(fā)狠道。
“你這張嘴遲早給我惹事!”少儀霍地將車簾垂下,肅聲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千萬別拿糟心事去煩主母,入春以來主母的喘愈發(fā)的重了,整宿整宿的睡不安穩(wěn),全憑參湯吊著呢,哪還能禁得起操心勞神。”
她越說越急,一口氣嗆得咳出聲來。
月奴忙伸手為她捶背。“都是奴不好,一時渾忘了姑娘的叮嚀,奴以后斷不使性子了。”
聽她聲中帶著哭腔,少儀軟下心來。
“母親需靜養(yǎng),千萬不可妄言妄行攪了她安寧,凡事能忍則忍,不能忍,也得嚼了咽下。”
月奴點了點頭,車子里驀地靜了下來。
想到自己一日不如一日的處境,少儀不由一陣心酸。她真想回到十二年前,那時的她無憂無慮,就像只快樂的小鳥,哪里都可依。幼年的遺憾,莫過于母愛的缺失,然而主母的疼愛、嫡女的恩遇,姐姐的憐惜,都足以彌補她這一遺憾。
境遇轉(zhuǎn)折就在張六娘子進門的第二年,似乎她越是得主母的歡心,就越是讓六娘子生厭。先前主母管家,張六娘子只在背地里使些手段,如今主母沉疴,張六娘子把持著內(nèi)幃諸事,如今連下人也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看著少儀眼里又是霧蒙蒙的一片潮濕,月奴握緊了少儀的手,“說實話,前些年奴心里還多少有些遺憾,可當(dāng)年若是跟著三姑娘進了郡王府,哪還有造化遇到姑娘這么好的主兒,三姑娘待奴雖也和氣,可姑娘待奴更似親姊妹,活著,咱們一處活著,奴哪里也不去,今生今世就一心服侍姑娘。”
少儀被她這番話說得頗感動,拭了拭眼角的淚,啐道:“你還嫌受的氣不夠?跟著我免不了被六娘子屋里那幾個牙尖嘴利的欺負(fù)。”
月奴道:“姑娘都能忍,奴這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擔(dān)心姑娘將來沒個著落,合府里唯主母知疼知暖,如今主母又病倒了,再無人能護著姑娘,若是主母有個山高水低,姑娘是上無母親可靠,下無兄弟倚仗。哎~若能趁著主母神智明朗時,將姑娘的大事給定了就好了。”
少儀道:“我知你一心為我好。可人要懂得知足,這當(dāng)口還要得隴望蜀,豈不是與六娘子成了一丘之貉。”
“姑娘就是再壞也學(xué)不會她那些下作來!”一說起張六娘子,月奴滿面鄙夷,“瞧瞧她那些做派,嘴里唱著為主母祈福,每次不都是點個卯意思意思人影就不見了,誰知道她去了哪里,背地里又搞什么名堂,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真是讓人惡心。有其母必有其女,蕓丫頭也是一個德行。”
少儀幽幽道:“有些事心里明鏡,面上可要藏好了,咱們做好咱們的,至于她,盡量避而遠(yuǎn)之就是了。”
主仆二人說話間,車子已到了相國寺。
月奴正要端起檀木盒,少儀忙攔道:“還是我來吧。”
“一會兒姑娘還要洗手薰?fàn)k,傳來傳去的,不如奴現(xiàn)在就端著。”月奴說著已將盒子捧上了手。
少儀叮囑道:“那你可要仔細(xì),這回《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可是抄在了金粟紙上,這藏經(jīng)紙極其名貴,賠不起倒還其次,失了敬意才是罪過。”
“放心,奴加倍小心就是。”
·
暮色已垂,相國寺附近的行人漸漸稀少。趙明誠還在資圣門前與店家討價還價。
資圣門前出售的都是些字畫、拓片、舊書,趙明誠一得閑便光顧此地,與店家賣主彼此熟稔,討起價來,早就輕車熟路。
店家深呼一口氣,盯著手中的拓片儼然一副不舍狀。“若是別人我就這一口價,念在趙公子是老主顧,就給你了。老實說,給公子的這價,蠅頭微利都不剩啊。”
趙明誠忙抱拳,“謝掌柜了!”
他即刻將比甲脫下,遞給廝兒順子道:“你快去把這衣服給當(dāng)了。”
“啊?!順子拎著比甲咕噥道:“前些日子質(zhì)的兩件袍子沒贖回來,就剩這比甲還能抵御倒春寒,早晚天氣還涼得很呢。”
趙明誠眉頭一皺,“少羅嗦,讓你去你就去,再晚長生庫(當(dāng)鋪)可就關(guān)門了,快去!快去!”
順子深知三公子的脾性,萬事都能含糊過去,唯有拓片沒有商量余地,他接過比甲,邁開腿來蹬蹬蹬跑向了長生庫。
一炷香后,拓片收入囊中,趙明誠笑瞇呵呵地往栓馬樁走去。
……
這邊曾府女眷法事已畢,一行人也來到了栓馬樁處。
上了車輦,月奴便笑道:“一日里還能偶遇兩次,看來姑娘與趙公子這緣分匪淺?”
“又開始滿嘴胡言了。”少儀薄嗔,目光卻沒忍住,又是瞥向了跨蹬上馬的趙明誠。
不期然,四目相對,雙方都愣了片刻,隨即皆調(diào)開了視線。
這一看,少儀心跳陡然加快,只覺耳根都燒了起來。
……
揮鞭打馬到了家,趙明誠迫不及待地要細(xì)賞拓片,小跑著進了府,卻不料,甫一拐彎便與人撞了個滿懷。
怕什么,來什么,不及避的人偏偏是乃父。
趙挺之見兒子手執(zhí)畫卷,面上慍惱乍現(xiàn)。
“你這孩子!驢年馬月才能明理立志。這么大了,還不知輕重,不著四六,將心事都用在這上面,哎!”
趙明誠肩膀一垮,“我……”
他張著嘴齟齬了半天,一時沒想出應(yīng)對的話來,卻被灌了滿口的冷風(fēng),一時憋不住,打出個噴嚏來。
瞧兒子那副狼狽相,趙挺之是氣不打一處來。看著屢教不改的兒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怒到極處再不想多瞧他一眼,狠狠一甩袖往正房去了。
立在原地的趙明誠,遙遙地聞見父親的話:“不可教!不可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