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天甘年,若是天有情,也不會叫這日頭如此灼眼。若是天有情,必然雙鬢早白,必然愁容滿面。
凡是我有的,他們都想從我身邊奪去,上天也是如此。
他病之日,是寒風刺骨,聲聲催人命。
怎得,他死這日風和日暖,連一場大雪也吝嗇。
今生無緣共白頭,你又早走我太多太多,只盼你黃泉路上莫回頭,勿念我。
“小姐,今日太陽這樣好,不如出去走走吧!”
李善德喪了氣力,眼皮像注水的厚棉被,沉沉地蒙著眼睛。若是抬眼,只怕會擰出水,洋洋灑灑濕了一地。她此刻也像是老了,老的眼皮松弛,只能無力地耷拉著。
她整個人空了,全靠一點空氣支撐,只一呼就像癟掉了似的,前胸貼著后背,心臟不知道藏哪去了,莫不是跟著他一道走了。
“小姐,哎呀小姐,您理理雀兒。”
雀兒永遠是整個府上最開心的人。
她總像只小麻雀,愛銜了花兒,枝兒獻寶,又嘰嘰喳喳在人跟前飛。老太常說,她是畫卷里蹦出來的福娃娃,她就是最大的喜氣。
“梳妝吧。”
“好嘞!小姐,這太陽一曬,心里都暖洋洋的。雀兒今早起,發現糕點吃完了,心里還怪難過,這太陽一曬瞬間舒坦了不少,再看小姐花容月貌,只覺得雀兒前世一定是跟在勝佛尊人身邊施粥的書童,沾了千萬福報。”
勝佛尊人,現已告老還鄉。
圣上取年號勝天,自詡乾坤雖大,猶定勝天。民間便尊他為勝佛,他的功績聲名人盡皆知。世人說慈悲,說善心無邊,說普渡眾生,不念佛祖,只念勝佛。
雀兒在李善德周圍蹦蹦噠噠,手舞足蹈,配合她說的話做出夸張的表情動作,歡鬧得很。
“小姐,請入座。”
“小姐,你是想帶赤金點翠藤華簪,還是點翠嵌石柳葉搖?”雀兒把兩支釵子恭恭敬敬地攤在手上,歪著頭,伸著腦袋,晃到李善德眼前,笑得天真爛漫。
“去把雜物柜里紅木盒拿來。”
雀兒去取了盒子,找了細刷,撣了一遍盒面,從懷里掏了絲絹,幾個面擦了個遍。本以為會落了些許積灰,但幾乎沒有落塵。她端著盒子一路小跑,快到妝臺,一個滑跪,剎到李善德面前,雙手穩穩地端著盒子,高高舉起。她臉上蒙了細汗,模樣滑稽可愛。
“小姐,這簪子真好看。”
小姐捏住了雀兒的下巴,她指尖溫涼如玉,馨香濃郁得縈繞住她,勾的人輕飄飄的,她像是被炭烤的香料,成了附著在小姐身上的一部分。拇指在她臉上摩梭,她的臉燒透了,想往那涼意上靠,又怕灼傷小姐如玉的手。分不清是她膽大包天地抬頭,還是小姐挑起的先,她往小姐的眼底望去,哪里尋不到她自己的蹤影。她頭皮有些發緊,像是被人扯著,拖著,她的魂陷在這,不知道要把她的身體拽去哪。
李善德撒了手,從桌面拿了把小銅鏡,對著雀兒的臉。
她順著小姐的手,面向銅鏡,眼睛卻是呆呆的,手順著發髻摸上去,在剛剛發緊的地方摸到了一把冰涼的簪子,像是小姐的手,她臉上燒得更旺了。
“你把前幾日收的笛子給陳府送去,再帶幾句話。”
雀兒先答了“是”,才后知后覺李善德的命令。話錯過了時間便說不出口,她只能滿腹疑問地照做。
李善德看著雀兒退出房外,不見身影,才松開帶來他死訊的信紙。
那三頁,一頁病重,一頁臨死,還有一頁是他的仆從小九寫的訃告。
細讀遺書是一種殘忍,親手執刃,一塊一塊地剜掉自己的心頭肉。李善德近乎自虐地讀了一遍又一遍,把一個字一個字拆進肚子。
他的第一個字就很小,很小,到了最后只有飛濺的墨點般的的半個字。
紙短情長,道不清相思,說不清愛,只留下能夠她一生受用的箴言。
可偏偏是牽掛,牽掛最令人心痛。
臨死他才寫了一封最短的情書——她的名字。那不成模樣的字形,像極了初識,他教她習字。
他死后,無人與我議前朝,無人喚我名幼安。
直到,字墨全部被淚水模糊,像生命褪了色,直到,她流盡了淚,像皸裂的土地,李善德胡亂地把那兩張紙往嗓子里捅,墨水苦澀的味道混著血腥,在喉嚨被遏制住而升騰的一片白霧里,她像是看見了他。“嘔”的一聲,又幻滅了。
她仍舊是哭,流不出淚,開始撕咬那兩張信。全部吞入腹后,她干癟的身體才像是找到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