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22日晨,蟬鳴撕破紗窗時,鐵皮風扇正把媽媽鬢角的汗吹落。碎花裙棉布下的小身板猛地縮了縮,梳齒卡在糾纏的發結怎么都扯不下來,妮妮對著鏡子皺了皺鼻子:“媽媽,蝴蝶結要歪到耳朵后面去啦!”
“別亂動。”王淑芬食指纏著紅頭繩扎好女兒的頭發,看著鏡中女兒,她突然按住女孩兒的肩膀,指甲無意識掐進碎花裙的雛菊紋路:“今晚六點之前必須......”
“旋轉木馬!”妮妮突然彈起來撞翻了爽身粉,驟然形成一陣白煙,在陽光照射下變得更加明顯,“今天要坐十次,不!一百次!”鐵架床隨她蹦蹦跳跳發出呻吟,墻上的三好學生獎狀邊角卷起,露出后面用蠟筆畫著的豬頭,還寫著“宋qian是個大zhu頭”
站在屋外玩彈弓的男孩子,突然目光鎖定在屋里的墻上,尖叫一聲:“宋妮妮,誰讓你把我畫成豬頭的!”
兩個孩子在床上打成一團,王淑珍站在床邊看著床上的場景怒吼一聲:“宋謙,宋妮妮,你們今天還跟著爸爸出去玩嗎?再鬧都別出去了!”
這時,客廳傳來相機過卷的機械聲,宋建國倚著掉了漆的門框,海鷗牌相機的皮質背帶在他泛黃的警服襯衫領口勒出深痕。
“刑偵科宋組長親自當攝影師嘍。”他屈膝時皮帶撞響門框。在他的取景框里,妻子慌忙去抓女兒亂飛的手,梳子還卡在右側的馬尾辮上里,兒子站在一旁正撓動女兒的腰間,晨光從他們背后涌入。
快門按下的瞬間,妮妮突然扭頭看向鏡頭,右手指向宋建國警褲口袋凸起的形狀:“手槍!手槍!爸爸今天帶手槍保護我們嗎?”
媽媽打斷她亂指的手,宋謙聽到,發出“嗤”的一聲輕笑,“宋妮妮,你用腦子想一想好不好,爸爸休班能帶手槍嗎?”說著用手去扯女孩頭上的蝴蝶結“真丑!”,女孩頭上的塑料梳子“啪”地摔到地上。宋建國笑著摸出口袋里的東西——不過是包未開封的鳳凰牌煙,錫紙在陽光下泛起冷硬的金屬色。
“比手槍厲害。”他故意晃了晃煙盒,內層的鋁箔紙摩擦發出類似子彈上膛的脆響,“等妮妮坐滿一百次旋轉木馬,爸爸就用這個變出黑貓警長的手槍。”
“好了好了,妮妮,我再給你梳一遍頭發,就快點出發,都不早了!”王淑芬第三次給妮妮扎緊蝴蝶結。
梳完,她忙把那缸晾涼的綠豆湯倒進杯子里,“路上熱了就喝。”邊說邊塞進丈夫挎包,挎包側面還沾著上周出現場時的泥點。轉頭按住十歲兒子的肩膀“牽好妮妮的手,別亂跑,聽爸爸的話!”
宋謙甩開母親的手,敷衍地應了聲好,牽起妮妮的手往外走。
“六點前......“王淑芬追到玄關的尾音被鐵門撞碎。
宋建國把海鷗DF相機甩到背后,金屬機身擦過樓道里“文明單元“的鐵牌。天氣太熱,他解開襯衣上的第二顆紐扣,正露出鎖骨處那道月牙形疤痕。
蟬鳴撕開瀝青路面升騰的熱浪。
妮妮甩開哥哥的手沖向公交站,碎花裙擺掃過路邊環衛車,指著公交站牌旁的那個旋轉木馬的廣告說道:“要坐一百次木馬!”她舉起粘著綠豆湯的手指,腕間塑料手表貼滿了旋轉木馬的貼紙。
“坐吧!坐一萬遍也沒有人管你!”宋謙掏出那柄彈弓,蹲身抓起顆青灰色石子。用力地把皮筋拉伸,石子破空擊中“166“的金屬數字,發出“砰”一聲,驚得四周的乘客紛紛看向宋謙。
“皮癢了?“宋建國擒住兒子后頸,拇指按在頸椎棘突處。宋謙縮著脖子倒吸冷氣,另一顆正要發射的石子落在候車椅上,彈落了半根發了霉的香煙。
剎車片尖叫著闖進人們的視線,褪色的166路公交車甩尾進站,前輪碾過那半根發霉的香煙,揚起的灰塵里混雜著柴油尾氣。車門打開的瞬間,一圈人蜂蛹而上。
妮妮腕間塑料手表和宋建國身上的相機撞出輕響——九點十四分的熒光指針正對著被擠落的旋轉木馬貼畫。
夏天熱浪刮過公交車的鐵皮頂棚,宋謙上衣后背被洇出了汗漬,緊貼的塑料座椅在顛簸中發出垂死的呻吟。
妮妮趴在車窗上,手指追著路邊褪色的游樂園廣告畫:“旋轉木馬!”碎花裙擺掃過宋建國膝頭的警用挎包。一路的搖晃終于到了游樂園,三人到檢票口等著檢票。
檢票員捏著福利票對光查驗時,票根在陽光下透出警局鋼印的淺痕。“三張票蓋了公章,要看警員證的......“話音未落,宋建國的警官證已經放在在窗臺,內頁1998年三等功的燙金字樣,刺得檢票員瞇起眼。
妮妮拽住父親皮帶一個勁的搖晃,腕間塑料手表的熒光指針正指向十點二十分。
過山車的尖嘯刺破天際時,宋謙把彈弓塞進褲兜,青灰石子劃出拋物線擊中“驚魂飛車“的廣告牌。
“男子漢就得玩這個!“宋謙搶過過山車的票剛想扎進人堆,宋建國一手扯住宋謙的衣角“坐完去碰碰車那兒等我們,別亂跑!”,宋謙答應后,這才放他離開。
宋建國帶著女兒來到旋轉木馬前等待,妮妮站在旋轉木馬前回望,宋建國倚著圍欄按下快門,海鷗DF相機的反光板閃過剎那白光,取景框里,穿碎花裙的少女正在游樂園旋轉木馬前回頭,而同時入框的還有在身后不遠處的配電室門口,站著的一名穿著電工制服的男人。
從過山車出來后,宋謙又看到那蕩到最高處的海盜船,心想:“宋妮妮指定得坐好幾遍旋轉木馬,我再去玩一下海盜船應該不晚!”說完便去海盜船那兒排隊。
當海盜船第三次蕩到最高點又下來時,出來的宋謙都把早餐的豆漿吐進了垃圾桶,轉身,去了碰碰車的檢票處。
碰碰車的檢票處沒有宋建國和宋妮妮的身影,快要融化的瀝青路面像是粘住了他鞋底,檢票員嚼著老冰棍含混道:“穿警服帶娃的?沒見著。”旋轉木馬管風琴音樂突然變了調,第八匹木馬鬃毛間卡著妮妮的粉色發卡,電工制服袖口掠過圍欄,飄出一縷嗎啡的甜腥。
閉園廣播響徹云霄時,宋謙踹翻了路邊的垃圾桶。最后一位清潔工指著配電房方向:“那警察帶著閨女往......“驚雷吞沒了后半句。
暴雨砸在166路公交車窗上,妮妮腕表熒光透過雨幕閃爍,十一點十四分的指針永遠停駐在控制箱電路板縫隙里。
宋謙回到家時,卻沒有見到宋建國和宋妮妮的身影,王淑芬拿起手機撥出電話,卻聽到對面傳來“手機關機”的訊息,她慌忙跑出,連拖鞋也沒有換。
警局日光燈管滋啦作響,王淑芬左腳拖鞋卡在自動門縫隙里。值班警員小陳剛泡開的方便面騰起熱氣,紅油湯底濺在接警記錄本2004年7月22日的頁碼上。
“嫂子,這失蹤立案要滿24小時,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宋應該是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吧,我們先幫忙找找吧!”
第四天清晨的薄霧中,警戒線明黃色刺破荒山那道寂靜的氣氛。法醫的半透明手套掀開防水布時,松針混著腐殖土的氣息灌入刑警鼻腔。
宋建國俯臥在苔蘚斑駁的巨巖下,后頸注射孔凝結著暗紅色晶體。浸透雨水的襯衫緊貼脊背,裸漏的皮膚呈現出洗衣婦手狀。
技術科的閃光燈撕開雨幕,物證袋在泥濘中空蕩作響。三天暴雨將山坳沖刷成了原始子宮狀,泥漿裹挾著枯枝敗葉在警戒線外淤積成褐色的河。百米外游樂園監控探頭垂著頭,線路斷口處泛著被雨水浸泡后的銅綠。
在宋建國的葬禮上,刑偵支隊的幾名警察敬禮時,帶著哭腔說:“宋隊,那個混蛋我們一定找到!”
而丟失的宋妮妮卻了無蹤跡,只在游樂園旋轉木馬處找到一塊破碎的手表,手表上黏滿了旋轉木馬的貼畫。
在那則卷宗中這樣寫到:“2004年7月22日,歷城市新澤分局,失蹤案,立案時間,2004.7.23.12:20,案發地點:歷城宏明游樂園,受害人:宋建國,男,37歲,歷程市新澤分局刑偵支隊隊長,宋妮妮,女,4歲,宋建國之女,嫌疑人:無,法醫鑒定結果:宋建國死亡時間約為2004.7.22,鼻腔黏膜處檢測出少量嗎啡顆粒物質,后頸處有一注射針孔,死亡原因:體內胰島素過量,未發現其他外傷。宋妮妮蹤跡不明。
直到二十年后的一天,歷城刑偵大隊收到一件神秘包裹,里面有一塊夾雜血跡的碎花裙布料、一張陳舊的照片、一張2004年7月22日配電室的值班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