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六日,宮里的馬車如期抵達將軍府,玄槿榕于將軍府正門拜別父母家人。
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榮耀加身,把姨娘護在身后的父親,他為武將護國護民,為父親仁愛子女。
只是這子女里并不包括她與玄司晏。
她應該要恨玄厲的,玄音年幼,她也不過大玄音一歲,分離之苦玄音受不得,玄槿榕卻受得,尊貴的將軍府嫡小姐,也不過是為私心情感讓步的人質貴女。
恨是痛苦到難以割舍的愛,父母給予生命,子女受之,父母舍棄親情,子女散之。
所以她不恨了,從今以后她玄槿榕的世界,再無父親這一角色。
馬車外的景致掠目而過,車輪碾壓地面,圍簾上的裝飾珠串碰撞叮鈴作響,傳入湖泊激蕩起陣陣漣漪。
馬車走的很快,玄槿榕卻在短暫的時間里思索的格外漫長。
宮里來接人時已經是下午用完飯后,皇上特意囑咐說今日可不必去向太后問安,待休息好后明日再去便可。
玄槿榕由一個小太監(jiān)帶著往自己的住處去,權利的中心果然富貴迷人眼,紅墻綠瓦,氣勢恢宏。
‘‘哎呦哎呀呀,奴才的肚子好疼啊!’’
玄槿榕還在專注地熟悉這皇宮,突然的嚎叫嚇了她一跳,手猛地伸向腰間,摸到一枚匕首短刀。
玄槿榕警惕瞇眼,渾身氣勢冷若寒霜,防備地看向倒在地上蜷縮打滾的太監(jiān)。
‘‘槿榕小姐,奴才的肚子好疼啊,恐怕不能帶您走到住處去了。’’
那小太監(jiān)疼得臉色煞白,鬢角的汗珠密集,倒不像是假的。
玄槿榕不愿多說,盯著他看了一會,到那小太監(jiān)快被嚇得裝不下去時才終于冷冷開口;‘‘好,那你告知我如何走便是。’’
小太監(jiān)齜牙咧嘴地報出玄槿榕的住處后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玄槿榕看他那樣猜出是假的面無表情地將腰間匕首拿出,藏在袖子里。
沒按照他給的那條路去自己的住處,而是摸索著繞著走。
剛走了一會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這這條路的石板比剛進宮宮時踩到過的明顯粗糙,就知道這是不經常走人的,更何況這么長的皇宮宮道,怎么可能連灑掃的宮人都沒有。
‘‘呵,下馬威嗎?’’玄槿榕心里想著。
別說,這皇宮還真是大,自己都走了這么久了還是沒繞對。
玄槿榕明亮的眸子里有不經過掩蓋的急躁,踢了一腳石子打算再找不到就悄悄到宮墻上去看。
石子先是被踢的飛起,后又在地上直線翻滾。
‘‘小雜種,叫你一聲殿下是給你面子,克死親娘的晦氣東西,能伺候我都是便宜你了。’’
玄槿榕順著石子踢到的方向看去,聲音就是從那發(fā)出的。
她皺了皺眉,沒打算管,自己剛來這皇宮還是別多管閑事,保全自身為好。
‘‘小雜種,是你自己脫還是老子幫你?’’
玄槿榕凝眸腳步一頓。
‘‘哈哈,還挺烈,看老子今天弄爽你!’’
那里動靜愈演愈烈,一陣風過吹得玄槿榕發(fā)絲亂飛,頭上的發(fā)釵步搖碰撞掛穗有的便纏在了一起,玄槿榕更煩了。
不再權衡抬腿就往那聲音方向走。
剛走近看清什么情況,居然是太監(jiān)騎在一個被打的渾身是血的少年身上壓著,嘴里不干不凈地一直說葷話。
玄槿榕怒從心起,看看四周,看見幾步外的破舊瓦片,放在手里掂量覺得能趕走人又鬧不出人命,眉眼間有了一絲笑意。
正要扔出去,就聽見一句嘶吼,聲音里帶著絕望的瘋狂;‘‘想弄我,那你先去死吧!’’
隨即就看見那少年迸發(fā)出極大的力量,將太監(jiān)掀翻,又下手生澀又狠絕,將樹棍一樣的東西狠狠插進太監(jiān)的一只眼睛里。
玄槿榕瞇了瞇眼睛,看清了那是一把做工粗糙的木頭匕首。
太監(jiān)頓時痛的失去力量,捂著自己的眼睛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少年卻像沉浸在血腥和殺戮帶來的沖擊中聽不見一樣,又下手對準太監(jiān)的脖子,一刀扎了下去,鮮血噴濺,太監(jiān)蹬了兩下腿便再沒了動作。
玄槿榕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她從小就見過奴仆殺雞宰羊時的血腥場面,并不覺得可怕。
習武后師傅又說戰(zhàn)場上死亡受傷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便更不怕了。
在將軍府時她愛習武勝過讀書,只是將軍府需要端莊穩(wěn)重的嫡女,所以追尋刺激的心便被死死封存,不為人知。
玄槿榕柳眉輕挑,見事情了結了,轉身想走,卻又在轉過身后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一眼。
一回頭就看見那少年居然將匕首緩緩對準自己的脖子,要自我了結。
玄槿榕神情一緊不得多想,三步并作兩步撿起來剛才準備砸那太監(jiān)的瓦片,一拋一踢,瓦片精準打掉少年手里的匕首后發(fā)出碎裂的響聲。
少年眼神木訥,看向飛出去的匕首,和滿身是血的衣服,一句話也沒說。
玄槿榕穩(wěn)步走到他身前,蔥白的手指強勁有力,捏著少年下巴狠狠掰過他的臉與自己對視;‘‘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殺了他這種東西還要拉上自己陪葬?’’
少年隨著臉上傳來的痛感眼神漸漸聚焦,抬頭就看見一個身穿天青色紗裙的少女,眼前人精致艷麗的臉上帶著不解地怒意,眼里有些嫌棄的意味,如遠山含黛一樣的眉毛緊蹙,面容顯得得無比生動。
霍凌盯著她看了幾秒,又悶不做聲轉過頭去。
玄槿榕見他不愿意交流的樣子,覺得到底是自己多管閑事,本來找不到路就煩,甩開手帶著怒氣也不再停留,拿起地上的木頭匕首就想走。
‘‘啊啊啊啊啊,殺人了,霍玨和同伙瘋了殺人了!’’
一個太監(jiān)看到這里的情況大著嗓門就說要去稟告皇上。
轉身跑的速度就像有惡鬼在追一樣,根本來不及拉住。
玄槿榕想撕爛那太監(jiān)的嘴,自己多管閑事這下栽了。
霍凌見玄槿榕臉色不好,就知道是因為自己,躊躇了一會聲音艱澀沙啞;‘‘那太監(jiān)還要過一會才能帶人來,你走吧。’’
玄槿榕不爽極了,看向他晃晃手里的木頭匕首,咬牙說;‘‘你還挺有良心,不過你猜我走的掉嗎?’’
霍凌神色暗淡閉嘴不說話了,那太監(jiān)看見了兩個人,到時候必然是少一個都不行的。
玄槿榕重重吸氣望天最后認栽了,想到少年被打成這樣,有可能因為剛殺了人會腿軟的站不起來,走到他身邊,蹲下和他視線齊平。
‘‘記住,那太監(jiān)是見我一個人,生了骯臟的心思,你為了救我,才被打成這樣,而我也在情急驚恐下捅死了他,懂嗎?’’
玄槿榕神色鄭重認真,眉毛緊緊皺在一起,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著編造出來的事情原委,霍凌抬眼看了看她后又低頭安靜地聽著。
‘‘不行,不能再連累你了,況且我本來也就不想活了。’’霍凌聽后開口否定,眼里是對生死的無畏。
玄槿榕簡直要忍不住再揍他一頓了,但還是逼自己冷靜下來同他說話;‘‘我是鎮(zhèn)國將軍的女兒,你說你救了我我們都不會有事,你不說你救了我我們就麻煩了知道嗎?’’
玄槿榕感覺耐心馬上就要耗盡了,咬牙切齒地說完最后一段話;‘‘如果不說你救我,皇上就會疑心我們兩個是有預謀的殺人,到時候會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連累我的家人,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知道嗎?’’
霍凌定定地看著眼前仙女一樣的姑娘,她雖氣急卻也在冷靜地想辦法,霍凌快速思索最后點點頭;‘‘連累你了,算我欠你。’’
玄槿榕不想回他,看著那太監(jiān)渾身是血,就連下身也污穢不堪,她覺得臟不想碰。
看著少年衣袖那里是沾到血液最多的,不再嫌棄拿起他的胳膊在自己臉上胡亂地蹭,霍凌感覺到一陣柔軟,還有少女身上蕭瑟秋風的味道,讓他緊繃著的肌肉和神經漸漸放松下來。
玄槿榕沒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自顧自拿著他身上其他帶血的布料,讓血也染在自己身上,又拔下自己的首飾發(fā)釵,用腳踩癟,踩爛,后順著四周分散著扔,對著自己的頭發(fā)亂揉一通。
做完這一切成功把自己也裝扮成兇手后,走到一邊撿起碎瓷片對少年說;‘‘你去用這個對著那太監(jiān)的傷口挨個重新扎一遍。’’
霍凌知道他的意思,撐著起來走到那太監(jiān)身邊,剛才殺人時候是情緒上來了不覺得怕,這時候反倒手抖起來了。
不過還是咬牙攢著力氣重新扎了一遍。
玄槿榕看見他這副不甘又心狠的樣子終于覺得舒服點。
告訴霍凌和自己坐在離太監(jiān)不遠不近的地方就開始裝害怕驚懼了。
果然,聽說有人敢在宮里殺人,皇上帶著侍衛(wèi)浩浩蕩蕩的就來了。
坐在步輦上的帝王居高臨下地看著這里的一片狼藉,叫人抬走那太監(jiān)的尸體處理了,玄槿榕和霍凌則被帶到承乾宮審問。
帝王穩(wěn)坐上首,穿著明黃色的龍袍,手里把玩著玉扳指,一雙眼睛里透露出惡意的探究。
帝王威儀開口,冷聲詢問事情原委。
‘‘回父皇,兒臣正在自己宮內打掃院子,就聽見奇怪的聲音,探頭一看竟然是那太監(jiān)想要玷污這位姑娘,情急之下這才走出了冷宮。’’
‘‘兒臣違背父皇的旨意,請父皇責罰!’’
少年身板筆直地跪在殿內,敘述事情的原委,語言雖謙卑,卻聽不出什么感情,木頭一樣。
玄槿榕有些驚訝,這乞丐一樣的人居然還是皇子。
帝王聽了后嗤了一聲,手上的玉扳指被摘下來放在桌子上,在安靜的宮殿內發(fā)出突兀的聲音,隨后連多余一眼都未給霍凌。
帝王轉頭將注意力放在一直低頭的少女身上;‘‘你,抬起頭來。’’
威嚴的聲音自頭頂傳來,玄槿榕緩慢地抬頭,眼中是抑制不住的驚恐,淚珠滾落,暈染了臉上的血跡。
帝王在玄槿榕抬起頭時頓時就被迷住了,眼前的少女雖然渾身凌亂,血跡斑斑,但高挑的身材,和出塵的氣質還是將他狠狠吸引。
再仔細看,那臉上雖有血跡,可實在太過精致艷麗,瓷白的皮膚硬生生將血跡變成了襯托挺立五官的作用。
水藍色的衣裙,白皙的肌膚,惹眼的血紅色,在一個人身上居然能融合地這樣完美,而且還是一具年輕的身體,簡直要把帝王的魂都勾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帝王嗓音沙啞地開口,感覺血氣在極速上涌。
‘‘臣女鎮(zhèn)國將軍之女,玄槿榕。’’玄槿榕開口不再是冷淡,聲音變得小且輕,嚇慘了的模樣。
鎮(zhèn)國將軍之女?帝王頓時了解,一想到她的身份,眼中狂熱更加。
帝王從善如流地斂了神色;‘‘今日叫你受驚了,想要什么就和朕說,朕會命人給你送去。’’
霍凌低頭跪著,膝蓋貼在冰涼的地板上心境亦如那年第一次來這里一樣,
霍凌憎惡地想;‘‘這老皇帝想讓她當妃子?’’
真是臭蟲肖想天仙。
玄槿榕眼神慢慢變得不再恐懼,平靜下來;‘‘多謝陛下,臣女今日得以脫險還要感謝殿下相救,臣女沒有想要的了。’’
皇帝聽見玄槿榕提起這才施舍了目光給這個一直住在冷宮的二兒子。
少年面上輪廓分明,斜飛的劍眉,雙眸深邃如墨,五官優(yōu)越突出,即使跪著也身姿如松,倒是俊逸非凡。
與其他皇子比起來也不見得會遜色,只是又想到什么,帝王眼中的情感被厭惡覆蓋。
收回目光,轉頭帶上自以為和善的笑問玄槿榕;‘‘你可及笄了?’’
玄槿榕被皇帝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覺得渾身都難受極了,就像被臟臭流著口水的惡狗盯住了一樣,心底的殺戮想法悄悄冒起,又被理智快速壓住。
‘‘回皇上,臣女前段日子剛過十四。’’
帝王一聽明年就及笄頓時眼前閃過詭異的光,笑著說好。
隨后又關懷了幾句,吩咐太醫(yī)給霍凌診治后就叫二人離開了。
走出大殿門口就有接應的宮人在候著。
霍凌眼看玄槿榕要走到宮人那里,急忙出聲;‘‘玄姑娘,等等!’’
少年說的急,嗓子又沙啞,實在算不得動聽。
但玄槿榕還是停下腳步,轉身看他。
霍凌放小了聲音神色認真地對她說;‘‘我看出今日之事若不是因皇上見你美貌從而被迷住,定然不會就這樣輕輕揭過,恐怕是已起了日后納你為妃之意,到時你若不愿,就派人來冷宮找我,就算是用這條命做代價,鬧得動靜大些,也不至于叫你委屈了去。’’
少年大有豁出一切的架勢,讓人不忍心質疑。
霍凌想:自從母妃死后,自己被扔在冷宮無人問津,早就生死看淡了。
今天若不是玄槿榕打飛了匕首,就憑自己知道會被追責死路一條,與其死在那帝王手里,還不如自我了斷。
如今被玄槿榕救了,那姑且就當這條命還有些意義吧,必要時候再獻給她。
‘‘你叫什么?’’玄槿榕沒接他的話。
‘‘霍凌。’’
少年快速答出自己的名字。
玄槿榕點頭也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玄槿榕,取自槿花一日自為榮之意。’’
‘‘不過榕是榕樹的榕。’’
玄槿榕見霍凌瘦削狼狽,最后還是不忍,伸手拍了拍霍凌的肩膀揚起明媚的笑;‘‘我并不圖你回報什么,人的命運從始至終都會掌握在自己手里,今日我打飛了你的匕首,你也大可以繼續(xù)拿碎瓷片自殺,如果你有第二次自殺的意圖,我一定不會攔你。’’
‘‘所以,并不是我救了你,而是想生的你救了你自己。’’
玄槿榕語氣溫和字字清晰,剛剛殘陽下恍惚中這霍凌居然有些像玄司晏,只是玄司晏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霍凌卻......一時不免生出憐惜的心。
霍凌聽著她說出的話,腦子里浮現(xiàn)出母妃在時的幀幀瞬間,那樣的溫暖,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過了,冷宮凄涼,有時候太久沒聽見人的聲音他都會有一種已經死了的感覺。
原來,自己還是想活的嗎......這想活里面帶了什么情感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槿花一日自為榮嗎?
抽回思緒,咽下心尖的苦澀撐起一個小幅度的笑看著玄槿榕說;‘‘謝謝你愿意和我說這些,我懂你的意思了。’’
玄槿榕知道這人好受點了,就點點頭轉身準備走。
霍凌急忙出聲;‘‘那我們可以做朋友嗎?’’隨后又閉上嘴,喉頭發(fā)緊。
他以為自己今日帶給她在這么大的麻煩,玄槿榕肯定會拒絕卻不曾想少女腳步未停,清脆婉轉的聲音帶著笑意卻傳來;‘‘我認為我們已經是了。’’
霍凌眼眶發(fā)紅,緊緊盯著看著玄槿榕的背影,視線久久不曾動搖。
他從不信所謂的救贖之道,萬般疾苦只有自渡。
可今日遇見一人,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