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沒有完全停歇,但天邊的烏云已被微弱的晨光撕開了一道縫隙。夜的黑被洗得發亮,村道泥濘,青草彌漫出苦澀的氣味,整個云苗村像是剛從風暴的巨口中脫身,筋骨尚未舒展。
“老倉庫那邊水漲得厲害,怕是塌了!”一個繡娘冒雨跑來,神情慌亂,身上沾滿泥水,聲音中帶著幾縷哭腔。
謝之遙聽見這句話時,正與村委會的幾個年輕人協助分發應急物資。他猛地抬頭,眉心緊鎖,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他放下手中的物資,迅速轉身沖進雨幕中,根本顧不得腳下泥水飛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老倉庫不能出事。
老倉庫是云苗村保存傳統織機、布料與文獻樣本的地方,那里不僅儲藏著謝懷蘭嬢嬢幾十年來的心血手稿,還有從清末民初流傳下來的幾幅罕見繡樣,是整個云苗刺繡非遺傳承的“命脈”所在。這場暴雨來得急,許多預案都還沒來得及落實。
泥地里,雨水與昨日夜里的積水匯成了渾濁的溪流,順著山坡沖下。倉庫前方的碎石路面已經被沖開,倉庫的大門微微變形,一根橫梁從門梁上滑落,卡在入口處。門后,隱隱傳來拍打聲與呼救聲。
“里面有人嗎?”謝之遙沉聲喊,聲音中透著急切。
“謝哥,等村里的鐵鋸來——”一個聲音喊道,聲音中帶著猶豫。
“來不及了?!敝x之遙一抬手臂,將雨衣甩到一旁,表情堅定。他抬腳一記側踢,變形的鐵門紋絲不動。他退后兩步,抓住門邊的橫柱,深吸一口氣,猛然用肩膀撞上去。第二次、第三次……他的額頭滲出汗水,混合著雨水,但他沒有放棄。
東邊山尖剛透出魚肚白。他甩開手中捆到一半的防水布,泥水在軍綠色雨靴上濺出扇形痕跡。第六次撞門時,云層裂開的光斑恰好掃過他滲血的肩頭,鐵銹在晨光里泛著猩紅。
門上銹跡斑斑的連接處“咯啦”一聲斷裂,門終于被撞開。
里面濕氣彌漫,幾位繡娘躲在角落,一臺老式織機的支腳已經被雨水泡軟,眼看就要倒。最年長的一位——謝懷蘭嬢嬢,銀發半散,衣裙被雨打得濕透,但她依舊盤腿坐在織機邊,左手托住倒塌的木腳,右手穩穩支撐住頂上的織架,宛如一尊沉靜的雕像。
“嬢嬢!”謝之遙快步沖過去,想把她扶起。
“先穩住它,”她聲音微啞,卻沉穩如鐘,“這機子是上一代的老物件了,斷不得?!?/p>
謝之遙遲疑一瞬,低聲應道:“好?!?/p>
他半跪下來,肩膀頂住織機,另一只手向旁邊的木梁探去。兩個年輕人這時也沖進倉庫,和他一起將織機移到安全的角落。
雨水從屋頂落下,在他們之間匯成滴答的水流。空氣潮濕得像是要窒息,但那一刻,沒人說話,只有彼此用力的呼吸聲與織機發出的咯吱木響。
許紅豆踏入倉庫時,白裙已經染上泥點,頭發也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上。
檐角墜下的雨鏈突然靜止。某種冰涼的預感順著脊柱攀升,就像三個月前洱海的風突然停駐在她發梢的那瞬。
她站在倉庫外,看著人群忙碌的身影,謝之遙全身濕透的背影顯得格外堅定,而懷蘭老師仍然沉著安然的神情,就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許紅豆心頭忽然翻起不明的震動,她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一步步走進倉庫,踏過地上泥濘與木屑,眼神堅定。
“這邊的布料怕是救不回來了?!睉烟m老師輕輕說,語氣中帶著幾許無奈。
“我試試?!痹S紅豆蹲下身,伸手去拽一匹染布。但布料早被雨水泡透,重得不像話,她咬緊牙關,試圖將它拉離積水。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但仍然不肯放棄。
“別閃了腰?!敝x之遙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語氣中滿含著關切。
許紅豆猛地一愣,抬頭看見謝之遙正在倉庫里面搶救物資。他的表情嚴肅,但語氣卻很平靜:“水漬會沿纖維擴散,重力下沉越拖越壞,你拉不動它的。”
許紅豆輕輕喘了口氣,卻沒有松手,語氣中帶著倔強:“那你說怎么辦?”
“剪布,部分裁出,曬干,再以拼接方式修補?!彼f得干脆利落。
“這些都是手工染布,拼接修補就不是原樣了?!痹S紅豆盯著他,語氣帶著微不可察的倔強。
“你要原樣,還是要保住更多?”謝之遙與她對視,一時間空氣仿佛也被拉緊。
這時謝之遙已走近,沒說話,伸手接過許紅豆手中的布料,一下一下擰去水分。兩人并肩蹲在泥水中,誰都沒有再吭聲,只剩下呼吸聲與滴雨聲交織在一起。
她的指尖突然傳來刺痛,血珠在雨水中暈成淡粉。裂成兩半的同心鎖嵌著木刺,'風與紅豆'的刻痕里滲入她的血,像給誓言蓋了枚褪色的朱砂印。
她怔住了。那是她來云苗的第三個月,謝之遙送給她的定情物。他那時說:“我想再送你一段記憶:在海邊一個有風吹過的地方,在晚霞和落日的見證下,有一個人,認真地喜歡過你。”他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但如今這枚鎖卻碎了,像是命運故意開的一個玩笑。
許紅豆輕輕將碎片撿起,雨水已將刻字沖淡,幾乎看不清了。她的指尖緊了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會碎?!?/p>
她的指尖緊了緊,眼神也漸漸黯淡下去。
“布料先放這邊,等天晴我再晾?!敝x之遙聲音低沉,卻透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溫柔,“你趕緊回去換身干衣服,別感冒?!?/p>
許紅豆沒有動,眼神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你自己呢?”
謝之遙頓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會問。他扭頭看了她一眼,嗓音輕到幾乎聽不見:“我沒事,你快回去。”
這一刻,彼此都懂得,鎖斷了,她們的心還連著。
泥濘的村道上,幾道身影也疾步跟上:謝曉春、娜娜、夏夏他們帶著從咖啡館調來的干毛巾和塑料篷布;張明宇背著他的應急工具包,嘴里嘟囔著:“就說得加固了吧,你們非說‘倉庫是情懷’,情懷能擋水?”
倉庫外的矮墻已經部分被雨水沖垮,水流順著磚縫滲入室內。倉庫門半掩著,被水沖開的那一刻,眾人面前的景象讓人心頭一緊——低洼處,刺繡樣本浸泡在混水中,幾臺老織機被泡了底座,一塊精致的刺繡屏風竟整個倒在泥漿里。
謝之遙一個箭步沖進去,顧不得腳邊水流,跪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塊屏風。它的底角已經軟化脫線,絲線原本勾勒出的“蘭亭古韻”圖案,如今成了斑駁水跡間一幅模糊的幻影。
“這是嬢嬢二十年前繡的東西……”他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不甘和歉疚,“她說過,不圖賣錢,就圖留住一縷舊風?!?/p>
娜娜咬了咬唇:“我們能補救的,對吧?還能救回來?”
這時,謝懷蘭嬢嬢走近他們的身邊。銀發盤成整齊的髻,傘下的她面容靜穆,素色灰青衣袍在雨中并不顯暗,反倒透出一種凝練的美。
她沒有驚慌,只是站在門檻邊,望了一眼室內狼藉的景象,輕聲道:“水沖不走的是功夫和心意。其他的,不必太執著?!?/p>
謝之遙眼圈微紅,低下頭:“嬢嬢,我來晚了。”
懷蘭嬢嬢沒有責備,只蹲下身,將一張已經濕透的繡樣輕輕翻過,露出背后她親手縫制的名字“蘭”。她頓了頓,說:“我們來整理吧,別讓那些舊物誤以為我們也放棄了它?!?/p>
一眾人圍上來,默契地分工打撈與清理。張明宇找來木塊將織機抬高,曉春、娜娜和夏夏清洗繡樣,謝之遙則把能救下的布料一塊塊平鋪晾曬。
第一縷金光照亮懷蘭嬢嬢手中的《蘭亭》殘片,蠶絲金線在光束里突然流轉生輝,仿佛二十年前繡進去的晨露重新開始呼吸。
午后,謝之遙脫下浸濕的外衣,坐在倉庫外長廊下,趕回來的許紅豆給大家遞上了一杯杯紅棗熱姜湯。
懷蘭老師看著謝之遙說道:“你小時候第一次來我這兒學繡,只會在布角畫歪歪扭扭的菌子,”她輕笑著,“我說你手笨,你還生氣了。”
謝之遙也笑:“那會兒不懂,就想著做點事能留下來?,F在才知道,留下來的從不是圖案,是人心。”
“嗯。”懷蘭嬢嬢抿了一口姜湯,看著天色轉晴,“所以你要看住人心,別只守舊物?!?/p>
“您是說……紅豆的事?”他眼神一黯,手指握緊了杯子。
懷蘭嬢嬢不答,只是望著遠方蒼翠的山脊線,悠悠說道:“你也知道,年輕時,有個法國人追我,懂藝術,也愛刺繡。他說要帶我去巴黎,我問他一句‘若愛我,便留下’,他走了。我也沒再追?!?/p>
“您后悔過嗎?”謝之遙問。
“沒有?!彼卮鸬脭蒯斀罔F,“愛不該帶走你去別人的世界,而該留下來建設我們自己的。懂這點,你才配擁有她。”
謝之遙沉默了良久。風拂過舊墻角,小時候他刻的涂鴉,如今曬干貼在長廊的柱子上,依稀還能看清他的筆跡稚拙,卻也堅定。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也下定了某種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