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電腦屏幕的藍光在深夜的辦公室里像只貪婪的螢火蟲,啃噬著她最后一絲清醒。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她下意識偏頭用左耳去聽——凌晨一點十五分的鬧鐘提示音在右耳助聽器里化作細小的電流聲。
“林姐還沒走啊?“實習(xí)生小陳抱著文件從復(fù)印間探出頭,脖頸上還掛著工牌,藍吊帶在隨著工牌搖擺。
“把這個提案最后核對一遍,就走了。“她指了指桌上半人高的資料,右手指關(guān)節(jié)處貼著創(chuàng)可貼,那是上周熬夜裝訂方案時被裁紙刀劃傷的。
“林姐那我先回去了。”小陳吐了吐舌頭溜走了,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像是串逐漸熄滅的爆竹。
不多時,林夏也忙完了工作。收拾東西時,她習(xí)慣性摸了摸右耳的助聽器。這個銀色的小裝置邊緣已經(jīng)有些掉漆,三年來它就像個沉默的守護者,把世界的喧囂過濾成她能承受的分貝。記得剛確診神經(jīng)性耳聾那天,母親連夜坐高鐵送來了老家廟里求的護身符,此刻正在她背包夾層里,和抗焦慮藥瓶躺在一起。
電梯間的感應(yīng)燈隨著她的腳步聲交替亮起,紅色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聲音格外清脆。這雙鞋是她上個月在商場咬牙買的,標簽價抵得上半個月房租。當(dāng)時導(dǎo)購小姐笑著說:“紅色最襯您的氣質(zhì)。“可她卻看出對方瞥見她磨破的舊皮鞋時,眼底的憐憫。
電梯門緩緩打開,鏡面般的內(nèi)壁映出她的身影。林夏走進去時注意到金屬門框上有道新鮮的劃痕,像是誰用鑰匙惡意刻下的。她按下1樓的按鈕,不銹鋼按鍵殘留著前人的體溫。就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瞬間,鏡中的倒影突然眨了眨眼。
那個穿酒紅色絲絨西裝的女人——分明是她今天的裝扮——正在低頭查看手機。林夏的動作僵在半空,她今天根本沒帶手機進電梯。鏡中人耳畔碎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的珍珠耳釘讓她渾身發(fā)冷,那是母親六十大壽時送的禮物,此刻正躺在她的首飾盒里。
“叮——“
電梯突然劇烈震顫,林夏踉蹌著扶住扶手,助聽器里爆出尖銳的蜂鳴。燈光開始頻閃,像壞掉的老式放映機。在某個黑暗的間隙,她聞到若有若無的茉莉香,和她常用的那款香水一模一樣,但今天她特意沒噴——昨天被客戶皺著鼻子說香味太沖。
當(dāng)燈光重新穩(wěn)定,樓層顯示屏猩紅的數(shù)字定格在9與8之間。更可怕的是按鈕面板上多出個墨綠色的“12“按鈕,熒光涂層像深夜貓科動物的瞳孔。她數(shù)了整整三遍,原本規(guī)整排列的11個圓形按鍵中,第十二個按鈕正卡在頂端的縫隙里,邊緣還沾著暗紅色污漬。
林夏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幽閉恐懼癥像只無形的手攥住她的心臟。她掏出手機,信號格空空如也,鎖屏壁紙是去年生日和母親的合照,老人家的笑容此刻顯得格外遙遠。應(yīng)急電話的話筒冰涼刺骨,聽筒里傳來沙沙的雜音,像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嗚咽。
鏡面突然蒙上霧氣,她用袖子去擦,卻在凝結(jié)的水珠間看見另一個自己。那個倒影正在涂口紅,鮮亮的正紅色,而她的嘴唇明明干燥得起了皮。當(dāng)?shù)褂稗D(zhuǎn)過臉來,右耳垂上的朱砂痣刺得她眼眶生疼,那是胎里帶來的印記,連母親都說不清具體形狀。
“有人嗎?“她拍打轎廂墻壁,掌心傳來的震動帶著詭異的節(jié)奏,像是某種摩斯密碼。電梯毫無征兆地開始上升,失重感讓她胃部翻涌。顯示屏數(shù)字瘋狂跳動,最后定格在血紅的“12“。
門開了。
濃稠的黑暗像團實體涌進來,帶著地下車庫特有的潮濕霉味。林夏死死攥住扶手,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一股冰冷風(fēng)掠過她的腳踝,紅色高跟鞋的系帶突然松開,仿佛是被看不見的手指撥弄。
當(dāng)電梯門再度閉合時,12層的按鈕消失了,就像被擦除的錯別字。下行過程平穩(wěn)得令人心慌,她盯著樓層數(shù)字一個個熄滅,突然發(fā)現(xiàn)9樓的按鈕邊緣有塊剝落的貼紙——昨天早晨保潔阿姨擦電梯時還沒有這個痕跡。
不多時“叮——”電梯平穩(wěn)的停在了一層。
林夏慌忙的沖出電梯,剛出電梯她就撞翻了門口的盆栽。綠蘿的藤蔓纏住她的腳踝,泥土在紅色鞋面上暈開深色污漬。保安老張從值班室探出頭,老花鏡滑到鼻尖:“林小姐?又加班到這個點?“
“張師傅,電梯剛才...“她急促的呼吸著卻看見監(jiān)控屏幕時戛然而止。畫面里的自己正神經(jīng)質(zhì)地四處張望,而鏡面光潔如新,根本沒有什么第二個倒影。12層的按鈕在監(jiān)控視角里從未存在過,剛剛一切就像她臆想出的海市蜃樓。
老張遞來溫?zé)岬蔫坭讲瑁骸澳銈冞@些年輕人啊,別總拿身體當(dāng)籌碼。“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順著她顫抖的手指滑落,在監(jiān)控臺上洇出小小的水洼。她突然注意到屏幕角落的時間顯示——1:30,而手機顯示此刻是1:37。
走向大門時,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玻璃幕墻外,城市依舊燈火通明,卻照不亮寫字樓投下的巨大陰影。她伸手攔下輛租車,司機搖下車窗哼著走調(diào)的情歌,副駕駛座上擺著全家福相框。
樓下24小時便利店下車。便利店亮著暖黃的燈,她買了關(guān)東煮,店員小妹把最后一顆北極翅夾給她:“姐姐這么晚啊,要注意安全哦。“塑料碗的熱氣模糊了鏡面墻,某個瞬間她似乎看見匆忙的人流中,有個穿紅色高跟鞋的背影正在逆行。
回到出租屋,她把鞋子放進鞋柜時愣住了。左腳鞋跟內(nèi)側(cè)沾著暗綠色苔蘚,而大樓門前的大理石地面,每天清晨都會有物業(yè)用高壓水槍沖洗。床頭柜上的藥瓶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忽的一行小字突然跳進視線:“...可能產(chǎn)生空間定向障礙等副作用...“
夜風(fēng)吹動紗簾,遠處高架橋上的車燈明明滅滅。林夏蜷縮在被子里,助聽器摘下來放在枕邊,右耳陷入熟悉的寂靜深淵。半夢半醒間,她仿佛聽見電梯鋼絲繩摩擦的吱呀聲,混合著茉莉花香的呢喃:
“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