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中，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面前那只緩緩打開的錦盒之上。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柔和地灑落在盒內(nèi)那幾件被細(xì)棉布精心包裹的繡品上，仿佛為即將揭曉的驚喜，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我能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中蘊含的復(fù)雜情緒：府臺李夫人和蘇夫人的期待與鼓勵，吳夫人的好奇與善意，那位秦姓夫人的審視與挑剔，以及其他貴婦名媛們或真或假的興趣。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只剩下微風(fēng)拂過水面帶來的細(xì)碎波紋聲，和遠(yuǎn)處傳來的幾聲清脆鳥鳴。
我定了定神，指尖掠過靈犀針，汲取著那份穿越千年的冷靜與自信。然后，我小心翼翼地，首先取出了那幅裱在一個簡易小框里的《黃鸝鳴柳圖》。
“各位夫人請看，這是民女前些時日所繡的一幅小品，名為《黃鸝鳴柳圖》。”我將繡品舉起，緩緩轉(zhuǎn)動，讓在座的每一位都能看清。
之前在蘇府，吳夫人等幾位已經(jīng)見過此物，此刻再見，依舊忍不住發(fā)出低低的贊嘆。而那些初次見到的夫人們，更是眼前一亮！
只見那月白杭綢之上，翠綠的柳絲仿佛被春風(fēng)吹拂，帶著濕潤的露氣和蓬勃的生機(jī)，那看似隨意的“亂針”竟繡出了層層疊疊、光影變幻的絕妙質(zhì)感。而棲于柳枝上的那對黃鸝鳥，更是點睛之筆！明黃的羽毛鮮亮欲滴，摻針技法運用得爐火純青，色彩過渡柔和得如同天成。鳥兒顧盼生姿，眼神靈動，尤其是那腹部以“鬅毛針”繡出的絨毛，蓬松柔軟，幾可亂真，仿佛下一刻就要抖擻翎羽，引吭高歌！
“哎呀！這柳葉繡得……真像是活的一樣！”
“這黃鸝鳥的毛色！怎么能繡得這么鮮亮又這么柔和？”
“看那眼睛！嘖嘖，跟點上去的黑珍珠似的，真有神采！”
驚嘆聲此起彼伏。即便是外行人，也能直觀地感受到這幅繡品所蘊含的勃勃生機(jī)和精湛技藝。
那位之前出言不遜的秦姓夫人，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傾身，仔細(xì)看著那黃鸝鳥，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眼神中的那一絲訝異和難以置信，卻怎么也掩飾不住。顯然，這幅作品的水平，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預(yù)料。
府臺李夫人和蘇夫人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滿意的神色。
“此幅《黃鸝鳴柳圖》，意境清新，針法老道，用色尤其精妙，難得的是這份渾然天成的靈動之氣。”李夫人適時地開口點評，語氣中滿是贊賞，“姜姑娘，單憑此作，你便當(dāng)?shù)闷稹墒帧帧！?/p>
“夫人過獎。”我微微躬身，隨即又取出了那兩方精選的絲帕，一方寒梅，一方桃花。
“這兩方絲帕，是民女為陳夫人所繡十二時令花卉中的兩款。”我將絲帕平攤在手上展示，“因是方寸小品，更注重細(xì)節(jié)處的針法變化。這紅梅，以‘搶針’勾勒風(fēng)骨，以‘打籽針’點綴花蕊；這桃花，則以‘摻針’暈染嬌嫩，以‘滾針’描繪枝條。請各位夫人品鑒。”
絲帕雖小，卻如同一面微縮的鏡子，清晰地映照出我針法的細(xì)膩與精準(zhǔn)。那紅梅傲雪獨立，風(fēng)骨凜然；那桃花灼灼其華，嬌媚動人。每一針每一線都經(jīng)得起最挑剔的目光審視。尤其是角落里那個小小的、用金線繡出的“月記”標(biāo)記，更添了幾分別致與精巧。
“好精致的絲帕！這梅花的花瓣，感覺都能聞到清香了！”
“這桃花的粉色……太嫩了！像小姑娘的臉蛋兒！”
“這手藝，比京城里那些有名的繡莊怕是也不差了！”吳夫人更是拿起那方桃花絲帕，愛不釋手，“姜姑娘，上次定你那屏風(fēng)真是定對了！”
夫人們的贊美聲更加熱烈，看向我的目光也從最初的審視，漸漸轉(zhuǎn)變成了真正的欣賞和驚嘆。
就連那位秦姓夫人，此刻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只是臉色愈發(fā)有些難看，嘴角緊抿著。
然而，我知道，真正的重頭戲，還沒上場！
在眾人情緒被前兩件作品充分調(diào)動起來，好奇心和期待值都達(dá)到頂峰的時候，我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取出了最后一件，也是我此行最大的依仗——那幅剛剛完成的，《翠鳥回眸圖》！
當(dāng)這幅只有巴掌大小，卻凝聚了我目前最高技藝和靈犀針神妙之力的作品，被我雙手捧起，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
整個水榭，瞬間陷入了一種近乎詭異的寂靜！
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陽光透過水榭的窗格，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方寸大小的云錦之上。
那只翠鳥！
它就那么靜靜地立在枯黃的葦稈上，微微偏著頭，黑曜石般的眼睛警惕地回望著。腹部的暖橘色羽毛柔和而溫暖，但真正讓人窒息的，是它背部和翅膀上那一片燃燒的、流動的、夢幻般的藍(lán)綠色！
孔雀藍(lán)、湖藍(lán)、寶藍(lán)、翠綠、松石綠……五種頂級絲線，通過我登峰造極的摻針技法和“虛實相生針”的巧妙運用，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變幻莫測的金屬光澤和層次感！隨著我手腕的微動，隨著光線的流轉(zhuǎn)，那羽毛上的色彩仿佛在跳躍、在呼吸！翅尖和尾羽處那若有若無的朦朧光暈，更是賦予了它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空靈與神秘！
那不是繡品！
那是活生生的、被某種神秘力量定格在錦緞上的、帶著山野靈氣的精靈！
那一刻，什么針法、什么配色、什么構(gòu)圖……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這只小小的、卻散發(fā)著驚人生命力和極致美感的翠鳥，牢牢地攫取住了！
“……天……天吶……”
不知過了多久，吳夫人第一個從震撼中回過神來，她捂著嘴，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這……這是……繡出來的？！”
“這羽毛……這光澤……怎么可能？！”
“簡直……簡直是神跡！”
“老天爺……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這么活的繡品！”
短暫的寂靜之后，爆發(fā)出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qiáng)烈的驚嘆和議論！這一次，不再僅僅是欣賞，而是近乎崇拜的震撼！
就連府臺李夫人和蘇夫人，這兩位見多識廣、早已對我技藝有所了解的貴婦，此刻也是目瞪口呆，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她們雖然知道我手藝好，卻萬萬沒想到，短短幾日不見，我的技藝竟然又精進(jìn)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尤其是這只翠鳥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難以言喻的“靈性”，比之前的仙鶴還要濃郁，還要動人心魄！
而那位一直試圖挑刺的秦姓夫人，此刻早已是面色慘白，嘴唇微微哆嗦著，看向那只翠鳥的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嫉妒，甚至還有一絲……恐懼？仿佛那只鳥兒的目光，看穿了她內(nèi)心的陰暗一般。
“姜……姜姑娘……”府臺李夫人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著激蕩的心緒，她看向我，眼神復(fù)雜無比，帶著驚嘆、欣賞，甚至還有一絲……探究，“這……這幅《翠鳥回眸圖》，也是你繡的？”
“回夫人，正是民女這兩日閉門所繡，僥幸而成，讓各位夫人見笑了。”我微微低頭，掩去眼底那一絲因為成功而閃過的得意。
“見笑？！”蘇夫人忍不住失笑道，“月兒，你這若還算見笑，那滿天下的繡娘都可以把針線扔了！這……這簡直是巧奪天工，不，是‘靈’奪天工了！”她甚至用上了“靈”字，顯然是被徹底折服。
“是啊是啊！這哪里是繡品，分明是畫中仙鳥下凡塵！”吳夫人連連點頭，目光灼熱地盯著那只翠鳥，“姜姑娘，這幅……這幅翠鳥，你可愿割愛？多少銀子，你說個數(shù)！”她竟然當(dāng)場就要買！
“吳妹妹，你倒是心急。”李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也轉(zhuǎn)向我，眼中同樣帶著難以掩飾的喜愛，“不過，說實話，連我都心動了。姜姑娘，此等神物，不知……你心中可有定價？”
定價？
來之前，我確實想過。這幅《翠鳥回眸圖》，不僅耗費了我大量心神，更是融入了祖?zhèn)鳉堊V上的“虛實相生針”和靈犀針的神妙，所用材料也是頂級。其藝術(shù)價值和獨特性，遠(yuǎn)非普通繡品可比。若是定價低了，不僅對不起自己的心血，也拉低了“靈犀繡坊”的格調(diào)。
我抬起頭，迎著滿座貴婦期待的目光，平靜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兩？”吳夫人試探著問道。這個價格已經(jīng)很高了，足以買下好幾畝上好的水田。
我輕輕搖了搖頭。
水榭內(nèi)再次安靜下來。一百兩還不夠？
難道是……
我的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府臺李夫人身上，聲音清晰而堅定：
“回稟夫人，此幅《翠鳥回眸圖》，乃民女心血所凝，僥幸得之一二分靈氣。若蒙哪位夫人不棄，愿出……二百兩紋銀，民女愿將其奉上。”
二百兩！！
這個數(shù)字一出，猶如平地驚雷，炸響在水榭之中！
所有人都驚呆了！連李夫人和蘇夫人都露出了錯愕的神情！
二百兩銀子！買一幅巴掌大小的繡品？！這簡直是……聞所未聞！天方夜譚！
要知道，之前那對耗費我十天心血、關(guān)系到府臺大人壽禮的仙鶴屏風(fēng)繡片，蘇夫人也只給了三十五兩！我這開口就是二百兩，而且還是對一幅明顯小了很多的作品！
是瘋了？還是……真的有這個底氣？
那位秦姓夫人更是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二百兩？你怎么不去搶！一個鄉(xiāng)下丫頭，獅子大開口，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真以為巴結(jié)上幾位夫人，就能漫天要價了嗎？！”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府臺李夫人和蘇夫人，在最初的錯愕之后，對視了一眼，竟然都緩緩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蘇夫人更是開口道：“秦妹妹此言差矣。寶物自有其價。尋常繡品自然不值這個數(shù)，但姜姑娘這幅翠鳥，其精妙之處，尤其是那份獨一無二的‘靈氣’，又豈是金銀可以輕易衡量的？在我看來，二百兩，或許……還低估了它的價值。”
李夫人也微微頷首：“蘇妹妹說的是。‘千金難買心頭好’，更何況是這等近乎‘通靈’之物。吳妹妹，你方才不是心動嗎？覺得這二百兩，值還是不值？”
吳夫人看著那只仿佛隨時會振翅飛走的翠鳥，眼中充滿了癡迷，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值！怎么不值！若是……若是手頭寬裕，別說二百兩，三百兩我也愿意出！”
她們……竟然都覺得值？！
秦姓夫人徹底傻眼了，她無法理解，這些平日里精明無比的貴婦，怎么會被一個鄉(xiāng)下丫頭的“妖術(shù)”迷了心竅？！
就在這時，一個清朗中帶著幾分慵懶的聲音，忽然從水榭入口處傳來：
“二百兩？呵呵，這等蘊含‘虛實相生’之妙、幾近‘點靈’之境的繡品，二百兩就想拿下？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了吧？”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水榭入口處，不知何時，竟俏然立著一位身著月白色錦袍的年輕男子！他長身玉立，面容俊朗清逸，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銳利如電，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手中的那幅《翠鳥回眸圖》。
竟然是……墨先生？！
他怎么會在這里？！而且，他竟然一眼就看出了我用了“虛實相生針”？！還提到了什么“點靈”之境？！
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這個人，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