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我就辭別了憂心忡忡的林氏和睡眼惺忪的小河，坐上了村里李大叔那輛熟悉的牛車，踏上了前往潭州府城的道路。
與上次去縣城不同，這次的目標是更為繁華、也更為陌生的府城。路途遙遠，牛車雖然慢，但勝在穩當。我坐在鋪著干草的車板上，懷里揣著幾乎是繡坊全部流動資金的銀票和碎銀，心中既有對未知道路的忐忑，也有對打破封鎖、開辟新天地的期待。
李大叔是個沉默寡言但心地善良的老實人，他只是悶頭趕著牛，偶爾會跟我搭幾句話，問問繡坊的近況，感嘆幾句“月丫頭有出息了”。我知道，村里人都在看著我們家，靈犀繡坊的興衰，某種程度上也寄托著他們對改變貧困命運的一絲希望。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一路顛簸，日頭漸漸升高。當雄偉的潭州府城墻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時，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比起湘靈縣那略顯破舊的城墻，府城的城墻更高大、更堅固，青灰色的磚石在陽光下透著歷史的滄桑和權力的威嚴。護城河寬闊，吊橋緩緩放下，城門口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其繁華喧鬧的景象，遠非縣城可比。
進了城門，更是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寬闊的青石板街道足以容納四五輛馬車并行，兩旁店鋪鱗次櫛比，飛檐斗拱，幌子招牌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綢緞莊、珠寶行、南北貨棧、酒樓茶肆……應有盡有，規模和氣派都遠勝縣城。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衣著也明顯更為光鮮亮麗，既有錦衣華服、仆從簇擁的富貴人家，也有行色匆匆、精明干練的商賈走卒，還有不少穿著長衫、背著書箱的文人士子。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香氣、脂粉的香氣、以及……金錢的味道。
“月丫頭，這府城可真是……氣派啊！”連一向沉穩的李大叔都忍不住感嘆。
“是啊，李大叔。”我點點頭，心中卻在暗暗盤算。如此繁華之地，必然藏龍臥虎，商家競爭也更為激烈。錦繡閣在縣城可以一手遮天，但在這里，它的影響力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這對我來說，是好事。
按照來之前打聽好的路線，我讓李大叔將牛車停在城南一處相對僻靜的巷口，約定好傍晚來接，然后便獨自一人，朝著府城最大的布匹絲線交易市場——“織錦巷”走去。
織錦巷名副其實，整條巷子兩側，密密麻麻全是經營絲綢、布匹、繡線、以及各種成衣、繡品的店鋪。規模有大有小，門臉有新有舊，但無一例外都掛著鮮亮的幌子，堆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蠶絲氣息和染料的味道。
我沒有貿然進入那些看起來最高檔、門臉最氣派的大綢緞莊——那里的價格通常也最高，而且未必適合我目前的需求。我更傾向于尋找那些經營多年、信譽良好、貨品齊全、價格也相對公道的中等規模店鋪，或者專門批發絲線的線莊。
我一邊走，一邊仔細觀察著各家店鋪的門面、招牌、以及進出客人的穿著打扮，同時指尖悄悄捻動靈犀針，試圖感應一下哪家店鋪里蘊含的“氣場”或者說“材料的靈性”更強一些。
走了大約半條巷子，靈犀針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悸動！這種悸動不同于遇到頂級天材地寶時的興奮，更像是一種……溫和的、品質不錯的感應。
我順著感應望去，看到一家門面不算最大，但古樸雅致，牌匾上書寫著“恒源祥記”四個蒼勁有力大字的綢緞莊。店鋪門口人來人往，看起來生意不錯，而且進出的客人既有穿著體面的富裕人家，也有一些看起來像是小商販或手藝人的普通百姓，顯得更為包容。
就是這家了！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走了進去。
店鋪內空間寬敞，光線明亮。各色綢緞布匹堆積如山，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另一側則是琳瑯滿目的各色絲線，從普通的棉麻線到高檔的蘇杭絲線，品種極為齊全，甚至比蘇記綢緞莊還要豐富得多！
一位穿著青色長衫、看起來精明干練的中年管事立刻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這位姑娘，想瞧點什么？買布還是買線？”
“掌柜的，”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老練而有底氣，“我想看看適合刺繡用的絲線和綢緞面料。蘇杭來的上等貨要有，本地產的性價比高的也要看。量……可能要得不少。”我直接點明了自己是大客戶，而且懂行。
那管事一聽，眼睛頓時一亮。看我年紀雖輕，穿著也樸素，但言談舉止間透著一股不容小覷的自信，便不敢怠慢，連忙將我引到內堂專門存放高檔貨品的區域。
“姑娘您看，這些都是今年剛從蘇杭運來的頭等絲線，顏色正，光澤好，韌性足，絕對是繡制精品的不二之選！”他熱情地介紹著，“這邊是咱們湖廣本地產的上等絲線，雖比不上蘇杭貨那般精細，但勝在價格實惠，尋常繡活用著也足夠了。”
我仔細地驗看著。不得不說，府城的貨品確實比縣城高了一個檔次。即便是本地產的絲線，其色澤和均勻度也比蘇記的要好上不少。而那些蘇杭上品絲線，更是流光溢彩，品質絕佳。
我暗中催動靈犀針，細細感應。很快，便挑選出了一批品質上乘、價格也相對合理的絲線，涵蓋了高中低三個檔次，既有用于高端定制的頂級蘇杭絲，也有用于日常繡品和學徒練習的本地優質絲。同時，我也挑選了幾匹質地細膩、光澤柔和的杭綢、素縐以及一批性價比高的棉麻布料。
“姑娘真是好眼力！挑的都是咱們店里最實在的好料子！”管事見我選貨又快又準，而且對價格行情似乎也頗為了解，不由得更加高看我一眼。
接下來便是關鍵的談價環節。因為要的量比較大，我自然要爭取一個更優惠的批發價格。我與那管事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將價格一點點往下磨。這具身體雖然年輕，但我靈魂里可是有著現代社會鍛煉出來的談判技巧，再加上我對材料品質的精準判斷，幾個回合下來，竟然也爭取到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折扣。
就在我與管事基本談妥價格，準備清點數量、付款的時候，一個熟悉又讓我意外的聲音，忽然從店鋪門口傳來：
“咦？這不是……姜姑娘嗎？”
我聞聲抬頭望去，只見店鋪門口，正站著一位身著竹青色儒衫、氣質溫文爾雅的年輕書生。他手持一把折扇，面帶和煦的微笑，眉宇間透著一股書卷氣。不是別人，正是蘇夫人的兒子，那位據說飽讀詩書、在縣里小有名氣的——蘇文軒！
“蘇……蘇公子？”我驚訝地站起身。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他！他不是應該在縣里的書院讀書嗎？怎么會出現在府城的綢緞莊？
“真的是姜姑娘！真巧！”蘇文軒顯然也很意外，他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幾日前家母還提起你，說你不僅手藝驚人，心思也玲瓏剔透，今日竟在此處偶遇，緣分不淺啊。”
“蘇公子謬贊了。”我連忙斂衽還禮，“小女子今日是特意來府城采買些繡坊所需之物，不想竟在此處叨擾了公子。”
“無妨無妨。”蘇文軒擺擺手，目光掃過我面前堆放的那些絲線布料，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聽聞姑娘的‘靈犀繡坊’已在縣里開張，生意興隆，連家母和幾位夫人都對你贊不絕口。今日看來，姑娘果然是有雄心壯志，竟親自來府城拓展貨源了。”
他說話溫文爾雅，態度親和，絲毫沒有因為我的身份而流露出半分輕視，反而帶著一種平等的欣賞，讓人心生好感。
“繡坊初創，諸多不易，只能事事親力親為了。”我謙遜道。
這時，那位“恒源祥記”的管事認出了蘇文軒，連忙上前恭敬地行禮：“原來是蘇公子大駕光臨！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王掌柜不必多禮。”蘇文軒笑著點頭，顯然是這里的熟客，“這位姜姑娘是我家的……嗯，一位很有才華的繡娘，以后她若來此采買，還望王掌柜多多關照，價格上務必給個最實在的。”他竟然主動開口幫我說話！
“一定一定！蘇公子放心！”王掌柜受寵若驚，連連點頭哈腰，“姜姑娘的惠顧，小的自然不敢怠慢！價格方面，保證給到最低！”
有了蘇文軒這句“金口玉言”，我心中大定！看來以后這“恒源祥記”可以作為我一個穩定可靠的原材料供應商了！馬管事的封鎖，至少在府城這邊，被輕易化解了！
“多謝蘇公子。”我感激地向他道謝。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蘇文軒溫和一笑，隨即又有些好奇地問道，“不過，姜姑娘為何舍近求遠，不在縣里采買，反而要親自跑到府城來？莫非是……縣里的貨品，入不了姑娘的法眼？”
這正是我心中的疑問！蘇家在縣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蘇文軒又是讀書人，消息應該比我靈通。馬管事聯合商家打壓我的事情，他會不知道嗎？
我心中一動，決定借此機會探探口風，也順便……賣個慘，看看蘇家能否提供一些幫助。
我輕輕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和苦澀：“不瞞蘇公子，并非小女子舍近求遠，實在是……縣里的情況，有些一言難盡。”
我便將馬管事如何散布謠言，如何利用錦繡閣的勢力威逼縣城各家商鋪，不許賣給我們優質原材料的事情，簡略地說了一遍。當然，我沒有過多地抱怨和指責，只是客觀地陳述了事實和自己面臨的困境。
蘇文軒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豈有此理！”聽完我的敘述，他輕哼一聲，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怒意，“這錦繡閣的馬管事，仗著姐夫是東家，平日里在縣城作威作福也就罷了，如今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打壓一個憑手藝吃飯的孤女寡母！簡直是斯文掃地，無恥之尤！”
他看向我，眼中帶著歉意：“此事……家母之前也略有耳聞，只是沒想到他竟做得如此過分！倒是我蘇家疏忽了，未能及時援手，讓姜姑娘受委屈了。”
“蘇公子言重了，此事非公子和夫人之過。”我連忙說道，“小女子今日來府城，也是想另尋出路，并非怨天尤人。”
“姜姑娘果然是堅韌之人。”蘇文軒贊賞地點點頭，隨即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不過，此事也不能就這么算了。這馬管事如此行徑，不僅是針對你靈犀繡坊，更是敗壞了我湘靈縣的營商風氣，甚至可能影響到家母與府臺夫人之間的關系。我既知道了，便不能坐視不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對我說道：“姜姑娘，你且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說罷，他便轉身匆匆走出了“恒源祥記”，留下我和王掌柜面面相覷。
他要去干什么？難道……是要去幫我“主持公道”？
我心中充滿了好奇和一絲期待。這位溫文爾雅的蘇公子，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無害”，他的能量，或許比我想象的還要大？
而他今日的出現，又是否僅僅是巧合？
疑云，似乎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