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陽光正好,微風和煦。靈犀繡坊如同往常一樣,前院人聲鼎沸,后院針落無聲。學徒們埋頭繡著手中的活計,林氏在一旁仔細檢查著剛完成的一批荷包,小河則像個小賬房先生似的,趴在柜臺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地記錄著今日的流水。
我剛完成了一幅給某位附庸風雅的鄉(xiāng)紳定制的《松下問童子》扇面,正準備伸個懶腰,活動一下僵硬的脖頸,就聽到前院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聲,夾雜著幾分刻意的恭維和殷勤。
“哎呀!貴人里面請!里面請!”
“小店簡陋,怠慢了貴人,還望恕罪!”
聽聲音,似乎是縣丞夫人和主簿夫人?她們平日里雖然也因為府臺夫人的關系,對我禮遇有加,但何曾用過這般近乎諂媚的語氣?
我心中微訝,起身走到連接前后院的布簾后,悄悄掀開一角向外望去。
只見繡坊那原本還算寬敞的門面兼接待處,此刻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縣丞夫人、主簿夫人等幾位平日里在縣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都如同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身著暗紫色織金纏枝牡丹紋宮緞褙子、頭戴赤金點翠鳳戲牡丹步搖、氣質(zhì)雍容華貴到了極點的中年婦人。
這位婦人約莫五十歲上下年紀,保養(yǎng)得極好,肌膚細膩白皙,鳳眼狹長,眼角雖有細紋,卻更添了幾分威嚴和深沉。她并未說話,只是目光淡淡地掃視著這間略顯“寒酸”的繡坊,眼神中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動聲色的審視與挑剔。即便是面對縣丞夫人等人的殷勤,也只是微微頷首,并未流露出半分熱絡。
在她身后,還跟著四五位穿著統(tǒng)一青色錦衣、神情肅穆的健壯仆婦,以及兩位手捧拂塵、垂手侍立、氣質(zhì)一看就非同尋常的……宮裝嬤嬤?!
宮裝嬤嬤?!
我心中巨震!這排場!這氣度!尤其是那兩位嬤嬤,眼神銳利,氣息沉穩(wěn),絕非尋常大戶人家能有的!這位貴婦的身份,恐怕……不僅僅是“京城來的”那么簡單!難道是……宮里的人?!
就在我驚疑不定之際,縣丞夫人已經(jīng)眼尖地看到了布簾后的我,連忙笑容滿面地招手:“哎呀!姜姑娘!快出來!這位是……是京中來的貴人,特意來瞧瞧你的繡活兒呢!”她似乎想介紹貴婦的身份,但又有所顧忌,說得含含糊糊。
我定了定神,連忙放下布簾,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氣,從容地走了出去。指尖下意識地掠過發(fā)髻,靈犀針傳來一陣異常平靜、甚至近乎冰冷的觸感,仿佛在提醒我,眼前的這位,非同小可,需小心應對。
“民女姜月,見過貴人,見過各位夫人。”我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萬福大禮。
那位氣勢迫人的貴婦并未立刻讓我起身,而是用那雙深邃的鳳眼,將我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仿佛帶著穿透力,要將我看個里外通透。被她這樣注視著,我感覺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幾乎要喘不過氣。但我強自鎮(zhèn)定,垂首斂目,保持著恭敬的姿態(tài),不露半分怯懦。
半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你就是姜月?”
“回貴人的話,正是民女。”
“抬起頭來,讓本宮……讓我看看。”她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差點說漏了什么。
本宮?!
雖然她及時改口,但這一個字,已經(jīng)如同驚雷般在我心中炸響!果然是宮里的人!而且能自稱“本宮”的,地位絕非尋常妃嬪!難道是……皇后?太后?或者是哪位權勢滔天的娘娘?!
我心中駭浪翻騰,面上卻不敢表露分毫,依言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她。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感覺她的目光仿佛利刃一般,刺入我的眼底,似乎想看穿我靈魂深處的秘密。而我,則下意識地調(diào)動起因凝神露而增強的精神力,與發(fā)間的靈犀針相呼應,守住心神,目光清澈坦然,不閃不避。
僵持了片刻,那位貴婦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隨即那股迫人的壓力才緩緩收斂。她微微頷首:“倒是個有幾分膽色和定力的丫頭。聽說,你繡的那只翠鳥,賣了二百兩銀子?”她語氣平淡,聽不出是褒是貶。
“回貴人的話,確有此事。承蒙吳夫人厚愛,僥幸而已。”我謙卑地回答。
“僥幸?”貴婦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能將一絲‘木中生氣’與‘羽族靈光’融入針線,化腐朽為神奇,可不是一句‘僥幸’能解釋的。”
木中生氣?!羽族靈光?!
她說的這些詞,比墨先生的“塑靈雛形”還要具體!她竟然能看出我繡品中蘊含的能量屬性?!這……這位娘娘,她絕對不是普通的宮中貴婦!她懂得的東西,恐怕比墨先生還要多!
我的心沉了下去,警惕性提到了最高!這位貴人今日前來,絕非僅僅是“瞧瞧繡活兒”那么簡單!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沖著我的技藝?還是……沖著我最大的秘密——靈犀針?!
“貴人謬贊,民女愚鈍,聽不懂貴人所言的玄妙。”我立刻裝傻充愣,矢口否認,“民女所依仗者,不過是祖?zhèn)鞯膸追执譁\手藝,和用心琢磨罷了。”
貴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將目光轉(zhuǎn)向墻上掛著的、以及架子上擺放的那些繡品。她的眼光極其毒辣,那些學徒們制作的平價繡品,她幾乎是掃一眼便掠過,顯然看不上眼。只有在我親手繡制或者最后點睛的幾件作品前,才會稍作停留。
她拿起那幅《黃鸝鳴柳圖》,端詳片刻,微微點頭:“尚可。形似之外,略有幾分生趣。只是匠氣猶存,靈動不足。”
又拿起那方桃花絲帕,點評道:“顏色用得討巧,針法也算細膩。但過于追求嬌媚,失之端方大氣。”
她的點評,一針見血,精準到位,甚至比我自己反思的還要深刻!這份眼力,絕非尋常貴婦所能擁有!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工作室內(nèi),那尚未完成的、吳夫人的《牡丹引鳳》屏風繡片的一角(工作室的門并未完全關嚴,從外面能看到一部分)。
“嗯?這是……”她似乎來了興趣,竟然不顧身份,徑直向我的工作室走去!
縣丞夫人等人連忙想上前阻攔或引路,卻被她身后的一位宮裝嬤嬤一個眼神制止了。
我心中一緊,但也只能跟上。
貴婦走到那巨大的繡架前,看著那已經(jīng)繡了大半的、雍容華貴、氣勢非凡的牡丹和初具雛形的、色彩斑斕的鳳凰,眼神終于亮了幾分。
“這牡丹的氣勢倒是繡出來了,有點意思。”她伸出保養(yǎng)得宜的玉指,輕輕拂過鳳凰那華麗的尾羽,“這鳳凰的配色……倒是有些新意,不落俗套。只是,”她話鋒一轉(zhuǎn),指著鳳凰眼睛的位置,“這眼神,還是差了點火候。空有華麗,卻無睥睨天下、母儀眾生的‘神威’。可惜了。”
她這番話,看似是指點,實則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評判,仿佛我的作品在她眼中,依舊只是“尚可”、“有點意思”、“可惜了”。
但我卻從她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睥睨天下”、“母儀眾生”……這用來形容鳳凰眼神的詞語,未免也太……指向性明確了吧?!
再聯(lián)想到她的身份……難道?!
一個大膽得近乎荒謬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我的腦海!
這位貴婦,她的身份,難道是……當今大楚王朝的……皇后?!或者是……太后?!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顫,手心都冒出了冷汗!如果真是這樣,那她今日前來,恐怕就不僅僅是“好奇”那么簡單了!宮闈傾軋,權勢斗爭……我一個小小的繡娘,若是被卷入其中,恐怕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貴人慧眼如炬,所言極是。”我連忙低下頭,掩飾住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恭敬地說道,“鳳凰乃百鳥之王,其神威豈是民女這等凡俗之人所能輕易揣摩萬一?民女技藝淺薄,能繡出其形,已是僥幸。”我再次放低姿態(tài),強調(diào)自己的“凡俗”和“技藝淺薄”,試圖打消她可能的疑慮或別的心思。
貴婦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什么。她轉(zhuǎn)身走出工作室,重新回到前廳,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姜月,”她緩緩開口,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威儀,“你這手藝,雖尚有不足,但也算難得。尤其那份難得的‘靈氣’,倒是有些用處。”
她頓了頓,終于說出了今日前來的真正目的:“本宮……我,最近正好缺一套既要精美絕倫,又要……蘊含‘鎮(zhèn)定安神’、‘祛除晦氣’之效的貼身寢衣。不知你,可有本事繡出來?”
蘊含特殊功效的寢衣?!還要“鎮(zhèn)定安神”、“祛除晦氣”?!
這哪里是普通的刺繡訂單?!分明是……帶有某種“法術”或者說“祈福”意味的特殊定制!
我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這位貴婦,果然不是來買普通繡品的!她看中的,是我繡品中那份特殊的“靈氣”,以及……可能蘊含的“特殊功效”!
這活兒,接還是不接?!
接,意味著可能接觸到宮廷最核心的秘密,也可能得到難以想象的賞賜和機遇,但風險也極大,一旦繡出來的東西達不到她那玄之又玄的要求,或者被卷入宮廷紛爭,后果不堪設想!
不接?我敢嗎?面對這位身份神秘、氣勢迫人、連府臺夫人都畢恭畢敬的貴婦,我一個小小繡娘,有說“不”的資格嗎?恐怕她一句話,就能讓我的靈犀繡坊瞬間灰飛煙滅!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權衡著利弊。靈犀針在發(fā)髻間傳來一陣急促的示警般的清涼感!
看來,這單生意,是個燙手的山芋,更是個巨大的考驗!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迎向貴婦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眼,緩緩開口……